學校開始放寒假的時候,也已經快要過年了,所以假期一開始,校園裡就幾乎看不見學生了,連學校附近一向熱鬧的幾條街,也變得冷冷清清的。而我因為要幫學長製作基地模型,所以還一直留在學校。從此時算起,到五月底畢業設計正評為止,只剩下不到五個月的時間了,而要做的工作還很多,必須利用寒假期間趕一趕。我幾乎每天都會去學長那裡,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通宵達旦直到第二天,因為每天都有固定的進度要完成,達不到當天的進度我們都捨不得休息。不過我發現每次我去找學長的時後,他好像都在打坐,有時工作到深夜,覺得疲倦,於是假寐片刻,醒來的時候,卻看見學長又在那兒打坐,印象中好像從沒見他睡過覺。學長說,他只要靜坐一會兒精神就會恢復,所以睡眠時間可以減少,「嘿嘿‧‧‧這還真有用,好像一天有36小時似的。」學長得意地說。但是我卻擔心這樣下去,可能畢業設計還沒完成,反而先把身體搞壞了,因為我知道,雖然打坐的確可以消除疲勞,恢復精神,但是那必須是到達相當高深的境界,具備相當深厚的功力,才有可能以打坐代替睡眠。雖然學長看起來好像很精進地在練打坐,但是我不相信他已經具備那樣的功力,我想那可能只是他的心理作用而已,跟他談過幾次,學長只是笑笑,說他的身體狀況很好,叫我不用擔心。

 

       本來按照原訂計畫,是準備一直待到除夕前兩天才回家的,可是就在距離過年還剩一個禮拜的時候,學長接到家裡的一通電話,頓時情況整個改變了。接完電話的學長,臉色竟然變得慘白,連說話的聲音都像在顫抖,他很快的向我交代了一些畢業設計的事,然後就匆匆忙忙的開始收拾東西,說他必須馬上回家。「怎麼這麼匆忙?家裡有事啊?」我問他,「我大哥死了,車禍。」學長說。我一聽,楞住了,說不出話來‧‧‧‧‧

 

       過完年我依照原訂計畫,在正月十號回學校的,可是學長並沒有回來,這也難怪,家裡發生這種變故,一定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的。但是接下來的日子,直到寒假結束,學長都沒有出現,距離五月底畢業設計正評之日只剩三個月了,原本安排好的工作進度,這下子全都耽誤了。一直到註冊完畢那天晚上,我才再度見到學長。他躺在房間的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兩眼盯著天花板,一聲不響。屋子裡很凌亂,四處散落著畫得亂七八糟的草圖紙,用來study的概念模型,基地四周環境的照片,以及那做了一半的基地模型,就跟那天學長匆匆離開時的情景一模一樣,只不過那基地模型如今已蒙上一層細細的塵埃了。

 

「你相信命運嗎?」學長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我相信有命運這回事。」我說。「如果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我們努力的意義何在?」學長說。我心裡明白他是有感而發,我說:「你認為命運是什麼?命運是怎麼加諸於人身上的?」學長起身,將兩腿盤起坐在床上,看著我說:「命運天註定,半點不由人,但是天又憑什麼來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是清清白白的,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那天又是憑什麼而決定這個人該活多久?該富貴一生或貧賤而終?」我說:「大多數人都會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認為這是絕對的真理,可是事實上,在我們四周,惡人善終,好人卻得不到好下場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佛家提出輪迴的觀念來解釋這種情形,然後又加了一句『不是不報,時後未到』。」學長說:「佛家勸人行善,種善因,避惡果,如果以因果和輪迴的觀念來看,這一世的命運應是前世業報的顯現。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麼不讓所有的人都記得住前世的事情?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知道前世做過什麼善事,所以今生才得到什麼福報,也可以明白前世做了什麼惡事,所以今生遭受何種災禍,這樣不是更能讓人警惕、更能使人積極行善嗎?如果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忘記前世是為了讓今生有個全新的開始,那為什麼今生的命運卻還要受到前世業報的影響?」

 

       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卻忽然有一種想法,在一神論的宗教觀裡,萬物都是上帝創造的,所有的秩序和規則都是上帝所定的,自然人的命運也是上帝安排的,該活多久,該怎麼活,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人不需要去揣測上帝為什麼如此安排,只要死心塌地的接受祂的安排,去承擔這命運就行了,享福的時候,是上帝的恩賜,受難的時候,是上帝的試煉,時間一到,就蒙主寵召,不用去思索什麼因果循環的道理,什麼前世今生輪迴的關係,把一切不可知、想不透的事都推給上帝,如此這般地過日子,倒也能減少很多煩惱。我看著學長,他仍然盤坐在床上,不過卻閉起了雙眼,彷彿入定了似的。學長背後正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觀音像,一手持淨瓶,一手執楊柳,祥和而慈悲的面容,好像正凝視著我,觀音像的下半部份工工整整地寫著整篇「波若波羅密多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我望著菩薩慈悲的雙眼,心中感慨,我們這些愚昧的凡夫俗子,要如何才能觀自在,要如何才能心無罣礙,遠離顛倒夢想呢?菩薩沈默,我亦無言‧‧‧‧‧

 

      儘管參不透命運的奧祕,日子卻還是得過下去,而且還不能馬虎,學長繼續努力的趕他的進度,而我則開始動員低年級的「小槍」們,一一分配幫槍的任務,若依照原先擬定的計畫來看,目前學長的進度還落後十幾天呢。我私下找學弟們商量,希望他們春假那幾天能留下來幫忙趕一趕進度,他們倒也熱心,都願意留在學校,可是我卻發現學長好像有點不大對勁,那天晚上去找他時,看見他正襟危坐地坐在書桌前,正在唸誦金剛經。這對學長而言是個不尋常的舉動,雖然他勤練打坐,研讀經書,但那只是基於研究的心理,他並不承認自己是佛教徒,可是如今他卻像一般佛教徒做「早晚課」似的在「誦經」,這讓我覺得奇怪。「怎麼唸起經來了?」我問他。「不知道怎麼搞的,」學長說,「這幾天老覺得心神不寧,每次打坐,一閉上眼,眼前就出現一大堆雜亂的光線,然後就覺得頭暈目眩,好像身上的氣很紊亂,整個人都不舒服。我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吉利的事要發生了。」「不會吧,你太敏感了吧,」我說,「可能是你打坐的方法不對,氣的運行出現偏差,才使你覺得不舒服的吧。」我試著安慰他。「我不知道,」學長說,「聽說唸經可以消災解厄,我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實在禁不起任何的意外了。嘿,這還真的是臨時抱佛腳。」學長有點自嘲地苦笑著說。「你呀,你不需要臨時抱佛腳,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我說。

    

       可是沒想到事情卻真的發生了。相隔不到三個月,學長家中再度傳來噩耗,這回是他正在當兵的二哥出了事。根據後來學長告訴我的情況是,那天晚上,學長的二哥和另一名士兵站衛兵,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二哥突然就當著另一名士兵的面,把槍管插進自己的嘴裡,然後扣下扳機‧‧‧‧‧‧聽說親眼目睹那一幕的那名士兵直到現在還在做心理治療‧‧‧‧‧

 

       所以學長又匆匆趕回家去了,就在即將放春假之前。

  

       真是個令人斷腸的清明節啊!

  

       學長一去十多天,回來時已經四月中旬了,而且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無精打采,根本無心做設計,整天關在房間裡,每次我去看他的時候,他不是在打坐就是在唸經,有一次他忽然問我:「你會不會唸往生咒?」「不會,幹嘛?」「練習一下吧,說不定很快就用得著了,」學長苦笑著說,「大哥、二哥‧‧接下來大概就輪到我了吧。」「胡說!胡說!那只是巧合而已‧‧‧‧」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導或安慰學長,當一個人已經心如死灰的時候,普通的話是很難起作用的。四月底系上舉行畢業設計前的最後一次草評,所有的準畢業生們此時都應該將畢業設計定案了,接下來就是槍手們全力動員幫忙趕正圖以及做模型,可是這最後一次草評學長卻缺席了。後來系主任把我找去,他知道我是學長的槍手,所以向我詢問學長的情況,並且考慮是不是該請學長好好休息一下,今年的畢業設計就不用評了。我不知道學長自己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做下去,但是我想都已經到最後關頭了,能夠順利畢業總比白白多留一年要好吧,所以我向系主任表示,學長因為家中的變故,情緒一時還不太穩定,不過他的設計能力好,進度也不是落後得太嚴重,努力趕一趕應該可以完成。我也只能這麼說了,至於學長自己能不能夠振作起來,我也沒有把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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