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血路

   我們迅速地爬下去,黃辛畢竟比我先一步,我走過去時,他已扶起殷平,我剛好望向他,他也抬頭望向我,滿面滄桑的肌肉每一寸都在難過著,他說:「殷老七暈過去了。」


  殷平是在半夜二時左右才醒過來,這時我正用力把藥酒搽在他傷口上,所以他一醒來就痛個不得了。他是平平跌下數十尺,幸虧落地處是片草坡,但額前和右肩及右腿,仍被一條樹根撞中,破了皮,流了血,且傷了骨,傷得相當不輕。我們都很擔心。他一轉醒過來就呻吟,時而低,時而高聲,高高低低的,似這恐怖的黑森林的鼾聲,靜夜中聽來格外怕人。冷月靜靜爬在他的臉上,蒼青色的臉容和月亮照不到處的陰影,以及張開了滿唇是血的口,呻吟著,他倒下地的時候,牙齒咬傷了下唇。幸虧不是咬著舌頭。我們心裏都想,總算是萬幸。「老大,看情形咱們不宜再走了。」張恕說。「或者我們先送殷老七回城,再來找水源;水源我們是一定要找的,在外面已遭受太多的失敗了,我們不能再敗在這森林裏!」周清說。「那也會前功盡棄,我看不如由一人送殷七弟回去,張老五,我看你走這一趟罷。」黃辛說,換回來的是張恕一連串的抗議,「怎麼行!不是我不照顧殷七,而是為何你卻不送他回去?偏要我來送!我是不見水源不回去的,媽的多少天都熬過去了;我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黃辛也罵了起來,廖建和周清從旁勸阻。我說:「我想水源是很近的了,聽這聲音只怕不出數里之內,不如我們留下兩人來照顧七弟,兩人先去找水源,找到後再來接替這兩人,反正大家都是非見著水源不可的了。」黃辛點頭表示同意,張恕卻悻悻然道:「不過不能把我和這山番編在一起!」周清沉吟了好一會,卻道:「但這要花更多的時間,我們的糧食也不足夠,而且兩人走比四人走危險多了。」


  正在百般無奈的時候,在火堆旁的殷平濃重地喘息起來,我們慌忙圍了過去,殷平的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奇異地痙攣起來,他額上的傷口在我包紮的棉花白紗布裏滲出了紅黑色的血液來,他似乎在掙扎著說話,黃辛急忙以寬厚的臂扶起了他,我們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老大……不要……不要放……棄我……,讓我……我也去……看不到源……源……源……頭,我死不……不瞑目……源頭……唷吭……源頭快到了……」說到這裏他似乎是被腿上的傷刺痛入脾,整個臉孔都扭曲起來,語音暖昧不清地亂叫道:「月亮……月亮……被吃、吃下去了……月亮……」這奇異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悚,在這陰黯的林中慘異地回蕩著;張恕與殷平感情最深厚,忍不住哭著扶著他,我和黃辛緩緩地站起來,在幽異的月光下,我看見黃辛野獸一般的眼睛陷入沉重的思慮中。


  「他不去是不甘心的,我是說殷老七。」黃辛歎息了一聲,「真的反正源頭也不遠了,可能就在這座懸崖下面,讓他去吧!」


  「你瘋了,二弟。」我激動地說,「殷七弟此刻的情形,怎能再經跋涉!」我指著這無底的深崖,的確,那兒正有一條畸形的路直通下去,但它的傾斜面接近七十五度,而且怪石叢生,霧迷一片,只要一栽下去,只怕連半絲生機也沒有,甚至連屍骨也無存了。


  我繼續說:「你看看這座崖,我們自己能否下得去,還成問題,殷七弟他怎能……」


  黃辛忽然以一聲斷喝終止了我的話,他的眼睛又回復野獸一般異光,粗聲道:「如果他是你,受了這樣的傷,你會寧願被人送回城去,還是希望你的朋友送你一齊到自己渴望到達的地方?」我忽然靜了下來,黃辛瞪著我,慢慢又沉著起來,平靜地道:「至於下這座山崖,我可以背他,保證他安全……」


  我陷入沉思,廖建忽然叫著站起來,「讓七弟去,他一直嚷著要去,我們已答應他了,讓他去罷!」我深深地看黃辛好一會兒,然後走到殷平身前,張恕正扶持著他,端清水給他喝,他的喉嚨發出一種乾裂的聲音,渴切地望著我,眼裏有一種玉石俱焚的芒,我用左手按著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老七,你放心,我們一齊去。」他仍是望著我,粗重地呼吸著,眼眶忽然泛起淚光,然後軟倒在張恕的懷抱,緩緩地合上了眼睛,講出了一段奇怪的話語:「月亮……樹……廟……給吃了、吃了下去,我們要快跑、快跑……」


  殷平就這樣叫嚷著睡去,那時已凌晨四時左右了,我們今晚不打算再趕路,先休息一些時候;殷平重複著奇怪的囈語,其中總是離不了月亮,張恕照顧著他,但卻在他身旁睡去了。火光熊熊烈烈地燒在營帳外面,新所的山柴燒得像憤怒的爆竹,發出不可節制的偶然的響。廖建本是守著營火的,卻因太疲累的緣故倚在樹幹呼呼地睡著了,鼾聲濃濁。營火及負傷的殷平,目前都由周清照顧了;周清在火焰烘烘中寂寞地吹著口琴,現在奏著的是
  long long ago,是的,long longago一!long long ago我們有許多記憶,long long ago,我們有許多相聚,long long ago,我們有許多理想和願望。我看見黃辛那龐大的身軀,懷著許多心事,靜立在崖前,一動也不動,我走上前去,他「晤」了一聲,靜靜地望瞭望我,又望向那條路,那處正是殷平摔下來的地方,這小路上有著斑斑的鮮血,那是殷平的。他冷冷地且深深地說:


  「這條路是殷七弟的血換來的。」


  我看這條路,一直隨著它望過去,見它消失在崖沿;崖下黑洞洞一片,茫茫的黑霧把整座山腰部浮起來,隱隱傳來萬馬奔騰的河水急鳴聲,它們在唱,在鬧,在歡悅,在這條路的盡頭。

 

卯、月亮的路

   是接近清晨時分的霧,漸漸籠罩了黃辛和我,我望向黃辛,只看見他在霧中沉厚得如一座大山般的背影,以及在霧裏如星一般亮的眸。他望著深夜的山谷,忽然說:


  「明天我們將跨過這條血路,到下面的路去。」他說著,在幾尺外的周清忽然止了口琴,呆望熊熊的火,喃喃又堅決地道:「對了明天,是明天。」


  「明天一早。」我說,「殷七弟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去快回的好。」


  「看來這山谷下必有一水塘,只不過,」黃辛沉思地說,「不可能是真正的源頭,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我們至少還得再爬一座山;我們現在抄垂直的近路找到水塘為先,再從水塘的來源尋找這整條河的來源。也許這水源就在山上,也或許就在對面的山上,總之是不遠了。」


  「如果明天一早便趕路,那末最遲在明天夜裏就可找到水源;」我看著黃辛,再望向周清,「這懸崖是一定要下的,雖然我們可能得重回到這山上去找,不過總比現在我們只聞水聲不見流水的好。」我停了停,再說:「只不過,只不過不知道七弟——咳咳,沒事就好。」


  周清不再說話,添了幾根新柴,徑自吹奏《馬薩埋在冰冷的黃土中》起來。黃辛濃濃的眼神望著對面的山,濃濃的聲音像重霧一般化不開來!


  「我感覺那水源是在對面山上的。」


  「那末,這山上的水聲是從哪兒來的呢?難道是另一道流水?」


  「當然,依地圖上是沒有別的支流的;」他語塞了一會,「當然,地圖是不會錯的;」又躊躇了一會,再說,「總之,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是在對面山上。」忽然很煩厭地低喝了一聲:「吹什麼鬼曲子!」說著大步行了開去,在遠遠的一棵樹下臥睡下來,像是要歇息了。


  這時周清正在吹著《懷念家人》,我望著對面的山,在霧中,在茅草叢中望過去,對面的山黑幢幢的像一隻高大動物的頭。我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了。對著這幽秘的山,像是遠久的廣東梅縣裏所流傳的一則軼聞:有這樣一座黑色的大山,從沒有人上去過,有天悶熱的半夜裏,鄉下的幾個老頭子睡不著時出門來乘涼,談天說地,在個很偶然的角度裏瞥見那黑山裏有明珠似的光亮一閃,於是有不少年輕人奮起尋寶,天明出發,到晚上在山下的人看到一把火或者成群結隊的許多火把,妖妖嬈嬈地從山腰繞行著上了山頂,忽然火光都不見了,一個人也沒回來,再去救拯的人也是一樣,夜明珠還是夜夜發出誘惑而幽秘的光芒,到最後大家才知道,那黑色的大山根本是——一條黑色的巨蟒,幾千年地盤踞在那兒,全身都長滿了青苦和樹,那夜明珠正是蛇的眼珠,而去尋寶的人,一一都在繞上蛇的嘴旁想攀上去採摘夜明珠時,被它一口吞食了。而這對面的大山,是不是也正是那傳說中的山?


  想著想著,不禁心寒,猛抬目間,驚見那山腰也正有一道奇異的光芒,一閃而逝,這是什麼光?我心中大驚,寒意更重了,黃辛已然闔上眼睛,周清仍在低頭吹著口琴,都沒有注意到那光亮。我不禁後退幾步,走回火旁,周清的口琴忽然由低沉而至停頓,滿目驚異,我問:「什麼事?」他站起來,半躬著身子,望向樹林深處,用手表示我不要說話,然後他顫聲道:


  「你聽,你聽。」


  「什麼?」我還是不瞭解,但一靜下來,便漸漸發覺這山谷和樹林深處,正有一股奇異的聲音,細細微微地傳過來,像是有什麼動物在哭號,像有什麼山魁樹魅在哀泣,不不,像有人不徐不疾地拍打著一面可怖的鼓,蓬蓬蓬,蓬蓬蓬,咚、咚、咚,慢慢走了近來,整座樹林,每棵樹,每根椏,每張葉都在重複這樣的聲音;聲音持續著,開始時,我們仍以為是幻覺,而聲音竟愈漸大了起來,四面八方地包圍了我們;我在大驚中看到周清驚惶的眸子,轉目過去,黃辛已有察覺,猛地從地上躍了起來,我正想叫醒廖建和張恕的時候,那神秘的聲音,卻在這時神秘而突然地消失絕滅,甚至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全山—片靜!


  我望向黃辛,黃辛一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滴,因此我也發覺自己全身濕透了,周清不解地望著我,聲音有點語無倫次:「那是什麼聲音?是敵人的鼓聲嗎?這兒是沒有人的呀!是幻覺?為什麼我的血液竟流動得如此之快?」


  我沒有答他。一時天地間都回復正常,—陣劈面且令人哆嗦的寒風,把周清的問話帶到後頭。這一陣大風幾乎撲熄了營火,火光搖晃中,廖建的鼾聲更大了,張恕只翻了一個身,昏昏睡去,我望向黃辛,黃辛也正望向我。


  忽然殷平似著了魔地在夢中瘋狂地大聲叫著囈語:「月亮,吃了的月亮,路……水……呵……回頭……不遠有……呀唷……月亮——不,不——」


  他突然從夢中坐起來,還往前僵直地指著,眼睛卻沒有睜開來。我們隨著他指的方向望下去:他指的正是山下曲曲折折的路,而這條路,正曲曲折折地,被中天的冷月舖上一層慘青色的銀光,一直通到山底下,就像一條銀色的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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