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大春

       「曹四爺在家嗎?」門外的人扯起銅鐘一般的嗓子說:「我是關八。」

       關八爺在棧裡待了幾天,他那夥兒兄弟們就在屋旁磨房裡和爹的夥計崔平、徐小蘑菇幾個擲骰子。北風夾著泡饃般大的雪塊一路從高梁地裡吹砸過河,發出山坳子裡那種花斑野狼的嗥聲。我被風聲裡徐小蘑菇的吆喝給驚醒,咳出一大口綠痰,登時覺得精神爽利了些。我下床開門,先繞到灶上去看看,尋著個白皮大蘿蔔啃了。卻聽見隔壁柴房裡傳出了人聲。我扒在門縫裡一瞪,原來是我爹和關八爺。

       他們大口咂著酒,話聲忽高忽低,我斷斷續續地聽到我爹說:「怎麼錯得了?我守著他兩、三個時辰……看得一清二楚。」

       「是同一塊麼?」關八爺說。

       我爹點點頭,灌下半碗酒,「嗐」了一口大氣兒:「決計是同一塊。當初下葬的時候兒我親手放在琴姑嘴裡的……這些年……他那模樣兒簡直……您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

        「他究竟還是個孩子,這會兒看不準的。」關八爺的聲音也放低了:「不過這塊玉倒是來得蹊蹺。您沒問問他?」

        「等他病好了再說吧。唉――」我爹說著一槌桌子:「就算再冤,也不能害下這麼多人哪!」

        「神道鬼道總不離天道。」關八爺說:「四嫂生前不是這樣的人,您也不能把什麼都栽給她。再說……那麼些年――

        「您不明白……陰魂不散哪!」

       我一怔,低頭撩起脖子上的翠玉條,卻發現胸口上已經印下了一道淺綠色、和玉條一般大小的記。我死命抹它,怎麼也抹不去,當下沒命地大喊起來,眼一黑,昏死過去。

       秦爛眼再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個人,頭戴道士冠,身披八卦衣,左手捂著個串鈴兒,右手按著把桃木劍。我瞪那道士老半天,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不是宋老棒槌嗎?宋老棒槌卻緊皺兩撇八字眉,噘著嘴跟我爹搖搖頭,道:「黏纏得厲害。」他身後不遠處的關八爺倒背著雙手,站在半敞的大門口看雪。一陣香燭熏煙渙散,我脫口叫道:「大個子大爺!我也不要您的玉了。」關八爺四下裡張望了一陣,卻好像全沒瞧見煙霧茫茫裡站著的大個子。大個子「霜噹」一聲拔出左腰上那柄又寬又長的古劍,照著關八爺的脖梗兒就砍下來。「留神!關八爺!」就在我叫喊的同時,關八爺摸了摸脖梗兒,說:「這風好勁道。」他關上門,大個子已經兩步跨進屋來,隨手一揮,打掉宋老棒槌的道冠,宋老棒槌攆上去撿,道冠「忽嗒」一聲拔個高,恰巧從後門縫兒裡滾到外頭的雪地上去了。「唉!」宋老棒槌搖搖擺擺到門口,說:「要是姜婆在就好了。」大個子也不理他,又往前走兩步,就在宋老棒槌開門的當口一抬腿,把秦爛眼踹個踉蹌。「不行!這風。」秦爛眼也朝外走:「我得回去暖暖,不然這把骨頭都凍壞啦。」我爹送他們到外頭,一面問道:「這孩子?――」「全看他的造化啦。」宋老棒槌撣了撣道冠上的雪花,攙起秦爛眼走了。我爹剛一進屋,待要閂門,我忽然從桌面兒上坐起來,指著大個子對他說:「我不要他,爹!把他趕出去。」

       「你說誰啊?小白!」我爹和關八爺異口同聲地說,跟兩個睜眼瞎子似的,竟然沒瞧見這麼大的個兒。大個子逕自過來一把揪住我的前襟,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爹於我有恩,這關八爺雖說和我不一路,卻也沒有過節;我不難為他們。小子,你老實說,姜婆露面了沒有?」我那敢回話?只顧著搖頭,再不就盯住他那柄長劍渾身打擺子。我爹看這光景也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道:「小―― 小小、小白,你瞧見什麼人了?」「哼!」大個子一鬆手,我「碰」的聲摔回桌面兒上,後腦勺登時辣疼起來。大個子怒氣不消,一身從頭到腳的皮毛發出香燭般蒸騰騰的黑煙,他嘟嚷著:「我就不信這老龜婆還不出頭。」「你才是龜婆呢!」我又疼又氣,一伸腿跳下桌子,捂著頭格登登跑上樓,回房抓起那洋鐵盒衝出來,也顧不得下扶梯了,隔著欄杆我抄起鐵盒就往大個子一頭砸過去。這一出手,可了不得――盒裡還有我自己的兩百來個銅錢哪,猛可砸了個天女散花。大個子的天靈蓋被打個正著。關八爺卻在一旁喊了:「小白!怎麼啦?」「好小子!看不出,嘎?――要不是看你娘的面子,哼!」大個子脫下氈帽,露出圓鼓鼓的一頂大光頭,他一面揉,一面吼道:「告訴你,我不等到姜婆是不會走的!」話還沒說完,人就鑽進一團煙裡去了。我爹這時已經走到扶梯的半截腰裡,很小聲、也很小心地問我:「你剛才,究竟看見誰了?」我望一眼大約是宋老棒槌留下來的香爐和裡頭的百來隻蛇香,卻怎麼也看不見先前那人的身影:「一個大個子,光頭大個子,還帶著把寶劍。」我爹不聽還好,一聽之下立時癱在梯子上,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喃喃地說;「怎麼他也來了?」「他還給我一包銀洋。」我說,指一指散落在椅子底下的布包兒,和我胸前的翠玉條:「和這個。」

       我爹的眉眼全擠擰到一處,好像渾身扎滿了刀子,我聽他啞著聲對關八爺說:「是司馬威!」

       關八爺和我爹都不肯說:這個「司馬威」究竟是何許人?我自己枯想了一下午,也想不起姜婆有過這麼一個仇家。然而好像真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晚飯的時候劉鎮長、孫二爺帶著兩家的管事都來到棧房,關八爺叫兄弟夥把賭局也撤了,徐小蘑菇和崔平一前一後請來宋老棒槌和秦爛眼。最後我爹哄我上樓,把貨房的門反手鎖上,臨走還摘掉我脖子上掛的翠玉條。我哭著踢門、喊崔平、摔枕頭,卻沒有半個人理我。過了好一會兒,我力也乏了、嗓子也啞了,突然看見門縫兒裡飄進一抹煙來――又是那個大個子,司馬威。

       這麼三番兩次折騰下來,我可是什麼都不怕了,指著他的胖大肚皮就罵:「我操你屁股!司馬威你――」他卻不像前回那麼來勢洶洶,神情顯得有些沮喪,微低著頭,把兩隻手搓得沙吧沙吧響。見我不作聲,他才緩緩說道:「你娘要我帶個口信兒給你,要是想她,就在玉印子上摩它七七四十九下,你們娘兒倆就可以見面了。」說完他人已經變模糊,眼見又要從門縫兒裡溜走。我一步搶上前,擋住去路,一面說:「不成。你不把話說明白,我憋得慌!你跟姜婆到底有什麼仇?」「慢說是姜婆,」司馬威稍稍恢復了原形,蹲下身子,湊近我的臉,發出一股嗆人的硫磺味兒,說道:「除了你爹,我跟這水口鎮上上下下千把口子都過不去。」「你得告訴我。」我說。司馬威搖搖頭,竟然輕輕拍了我兩下――就像我爹和關八爺常做的那樣;接著他站起來,一面說一面消失了:「問你娘吧。」

       我照著司馬威說的,扯開衣服,在胸口那塊淺綠印記上胡亂摩著,也不知摩了多少下,只摩得胸口發燙、手腳發軟,一陣天旋地轉,我已經躺下了。接著,淚眼婆娑之中,我看見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穿一身白底素花衫褲,腦後鬆拎拎地挽個小髻,脖子上還搭著塊紅綾,無聲無息地飄了來。我一頭栽進她懷裡,使勁兒掄起拳頭打她的肩臂,胸脯和小肚子,嘴裡不停地喊著:「娘啊,娘!」我娘也只是哭,兩條冰冰涼涼的手臂,箍緊了我。我弄不清是高興還是悲哀,卻感覺到腔子迸開一股積壓了好些年的憤怒,一氣兒全傾倒出來:「你為什麼早不來?你為什麼早不來?」

       「娘來不了哇!我的兒!長這麼大了。」她扳起我的臉,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我卻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反而有幾分不自在,轉眼便想起劉貴田他們笑話我像個閨女的話,當下心一絞、鼻一酸,又訴了好一陣。我娘抽抽搐搐地啼了半天,開始在我耳邊磨牙,喀叱咕咕的。我回眼一瞧,發現她脖子上有一道青紅泛紫的血痕,繞脖子整一圈兒,凸浮著,大約像根指頭那麼粗。我聽說過這一類的故事,心下著實有點兒怕,嘴皮子牙巴骨也打起顫了。我娘自然看得出來,連忙把紅綾往脖子上一圍,我已經脫口問道:「您,您是讓人給勒,勒死的?」她暝眼搖頭,兩串淚水沿著臉頰滾落。「爹說您是發痧死的。」她又搖頭,哽著聲拍我的背:「乖孩子,不干你的事兒。別問了。都過去了。」「什麼都不干我的事兒!」我撒手推開她、放起刁來:「這也不許我說,那也不許我問,好嘛,把我扔到街上好叫劉貴田他們欺負嘛!我曹小白生來就是個沒娘的命,連娘怎麼死的都不許知道。」經不起我一哭二鬧,我娘才終於告訴我:她是上吊死的。

       那是八年前的事。我纔過足歲。九月底北省來了個跑單幫的,載著一騾車關外的藥材和毛皮,住進了棧房。當時劉鎮長和孫二爺都相中了單幫客的貨,爭著要盤下來。由於貨項雜,價錢一時兜不攏,單幫客就多在鎮上盤桓了兩天。不料卻在柳葉胡同兒的窯子裡遇見一個同鄉姑娘,花名叫綠容的。小倆口淪落在外,乍見面就動了真情。單幫客立馬向劉鎮長支了一筆錢,替綠容贖身,接她住進棧房裡來。由我爹作主,我娘算是現成的媒婆,第三天晚上就成了親。我爹一高興,還送了兩塊銀洋的禮。婚禮辦得挺熱鬧,棧房裡所有識與不識的路客都討了杯喜酒喝;而且除了關八爺之外,幾乎沒有不醉倒的。

       第二天一大早,劉家的管事來提貨,卻發現少了一件雪狐裘,據說是九九八十一頭雪狐的腋毛綴成的,極其貴重。劉鎮長逼著單幫客交貨,小夫婦倆已經慌了手腳,可怎麼也找不著了。我爹拍胸脯說:棧房是他開的,出了這樣不名譽的事兒理當由他負責。隨即閂上店門,在廳堂上朝各路的客人拜了三拜,才叫崔平和徐小蘑菇挨間挨戶地搜。沒想到一搜之下,發現雪狐裘好端端地捲在我娘的褥子中間。我爹三蹦兩跳上了樓,拶下我娘,顧不得人來勸、更聽不得我娘喊冤,一路連扯帶拽地把我娘拉進三姓祠堂,讓她跪在祖宗牌位前頭,抽了她幾十鞭子。我娘在祠堂跪了一整天,半夜二更天裡,忽然發瘋似地跑回棧房,抱著我哭了半個時辰。我只記得她磨牙磨得兇;之後從從容容地走出去,對我爹說:「曹四!祖宗不長眼,咱們到閻王爺那兒講理去!」我爹早已喝得爛醉,那裡聽得這些?抄起酒盅就砸了我娘一記。我娘二話不說,衝進柴房就上了吊。一縷游魂仍然在鎮上繞著、看著……

       沒等我娘下葬,單幫客和綠容就要上路了。崔平剛套好車,劉鎮長氣急敗壞地趕來說:雪狐裘又憑空沒了。單幫客已自耽擱了不少日子,只說交割清楚之後就沒他的事兒了,鎮上要抓賊問贓,但憑自理。劉鎮長咬定這事關乎一條人命曲直,他有權在事情水落石出以前不許任何人離開。話還沒說完呢,崔平卻看見車底下趴著一頭大白狐,眾人一陣驚呼,狐不見了,雪狐裘卻搭在車轅上,迎著西北風嗚嚕嗚嚕哭呢。劉鎮長差一點沒嚇暈過去,崔平則喚出我爹來,說是單幫客搬請狐仙施法,大夥兒都錯怪我娘了。單幫客百口莫辯,拉著綠容就給我爹叩了十幾個響頭,我爹悔恨交集,只說:「冤屈一個已經太多了!」便頭也不回地往祠堂走去。在場的人可沒聽明白:我爹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要開脫單幫客?還是責備他?正吵嚷著,糧行掌櫃的孫二爺已經率領了一批家丁,來勢洶洶地把騾車和單幫客夫婦團團圍住。孫二爺當場指責劉鎮長「結交方術之徒」,害得善良老百姓枉送性命。劉鎮長臉上掛不住,自然也主張拿下單幫客。單幫客眼見勢頭不對,一把攫起綠容,翻身躍上騾車,揮鞭狂打,朝鎮西奔了出去。

       才奔了不到幾十丈遠,那騾不知怎地忽然一驚,發起野性來。 三兩 下掀翻了騾車,這一折騰,從車底鑽出來八、九十頭大白狐,一轉眼的工夫便向四面八方竄得沒了影兒。單幫客和綠容掙扎起身,還想跑出鎮去,只見河岸上站著個身形矮小、拄著拐棍兒,一頭銀散髮絲的獨眼老太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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