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大春

       不用說,那獨眼老太太就是姜婆。接下來發生的事我都清楚得很;姜婆親口告訴過我不下五、六回,我也比著葫蘆畫瓢地對棧房的客人說過不止一、二十遍。可有一樣兒――姜婆從來沒提過單幫客的名字叫「司馬威」,我也壓根兒不知道我娘和司馬威、綠容遭到狐祟的過節。

       不光是我,連姜婆和咱們水口鎮上千口子都認定是司馬威使邪法,要賺劉鎮長一件雪狐裘,當下一鎮的壯丁個個兒提了柴刀、鋤頭、板斧、扁擔還有門閂,一窩蜂衝向鎮西的河邊,把個司馬威、綠容和一輛翻倒的破騾車給團團圍住。

       劉鎮長大約是聽不得孫二爺的激,一步搶上前,道:「咱們水口鎮老老小小一向安分守己,作的也都是規矩買賣,你小子要偷要騙,也只怪咱們瞎了眼,可是害了曹四嫂一條人命,我劉某人頭一個不能放你……」

       話還沒說完,四下裡的人群已經鼓噪起來,有的破口大罵,有的蝦腰挺棒子拉開架式,有的拚命往人縫裡擠,可誰也不敢真上前動手――司馬威那麼大的個兒,渾身打起熱哆嗦,兩隻銅鈴也似的眼珠子紅絲暴裂,一張大臉泛著又青又紫的光澤,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別仗著你們人多,欺負我一個生人。」

       「曹家一條人命可不能白丟!」孫二爺接過護院師傅遞給他的一桿紅纓槍,掄起槍尖兒朝司馬威比畫:「任你使什麼邪法兒,今天也休想走出水口鎮一步!」

       「老子不會使邪法!」司馬威氣極了,一手護住綠容,一手緩緩從車板中間抽出一柄四尺多長、又寬又沉的巨劍。吼道:「曹家嫂子也不是我逼死的,你們不要賴我一個外鄉人。」

       「不賴你賴誰?難道還賴婆婆我嗎?」姜婆使勁跺了跺拐棍兒,說:「別當咱們是睜眼瞎子,那幾十頭白狐剛還窩在你車裡哪!」話一離口,姜婆一甩亂髮,「嗖」的聲躍進圈裡,身形剛落地又彈了起來,在三尺多高的半空裡翻了個旋子,灰布袍「嘩嗒嗒」像把大砍刀似地在司馬威和綠容之間劈了下來。綠容一個沒抓緊,硬生生被姜婆的袍角掃出丈許遠,姜婆借勢身軀一橫,兩隻小腳斜裡蹬上車輛,整個人便像支脫弦的飛箭一般衝司馬威撞去。司馬威側身閃過,不料姜婆人雖闖出幾尺之外,拐棍兒卻兜頭攘了回來。司馬威悶哼一聲,捂住胸口,一連倒退了七、八步。拐棍兒在眨眼間又往前揮了一輪,拄在雪地裡,姜婆扶杖穩住身形,喘口大氣。

       這一下壯丁們可神氣了。一見有姜婆撐腰,還有什麼好含糊的?登時一片吆喝,把圈子圍緊了好幾尺。司馬威眼見綠容已經摔昏過去,全身的家當又都毀了,再也按捺不住,一個旱地拔蔥,兩手箍住劍柄,便往人堆裡殺將了來。首當其衝的秦爛眼那時候兒還不叫秦爛眼,他躲閃不及,在眾人的一陣驚呼之中,兩道稀眉毛底下憑空多出一層眼摺子。頓時人聲大噪,有的說:「秦郎中瞎了!」有的說:「劍頭兒沒扎著,可那劍尖兒噴了道妖氣。」有的說:「出人命了!」秦爛眼雙掌捂住臉,血水從指縫兒裡溢了出來。

       司馬威不敢怠慢,回身扛起綠容,提劍狂奔,一口氣跑上結冰的河面。崔平和徐小蘑菇原先是守在河口的,見司馬威濺了血,撒腿便跑,沒跑兩步,兩人一前一後跌了個踉蹌,趴在冰上渾身打寒顫。司馬威也差不多,冰滑腳亂,加上氣躁心急,走到河中央人已經摔了好幾跤,他身長體重,摔跤的時候震得地動山搖。遠處的宋老棒槌可忍不住了,伸手扯扯姜婆的袍子:「姜婆,那小子要走人了!」姜婆卻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畜牲跑不遠的。」她袍袖一甩,甩出一卷泛黃的白絹,當下一手拄著拐棍兒,一手握著卷軸,緩緩朝河口走去。大夥兒跟著再度壯起膽來,一個接一個列成長蛇陣,尾隨在姜婆身後。

       司馬威頭也不回又走幾步,大皮靴猛可又一打滑,只聽「砰通」一聲;冰面裂開一個大口子,綠容的兩條腿已經落進冰下的河裡去了。司馬威趕緊攀住一塊浮冰,扔了劍,回手拽住剛被冰水凍醒的綠容,綠容這邊一驚一亂,先自喝了幾口水。冰下的水流原本就急,加上兩人這一折騰,只見裂冰的洞口突然加大,水花噼啪一陣翻攪,蹦出兩條又肥又白的鱸魚,在浮冰上扭頭甩尾,直把冰碴子往司馬威頭上臉上撲。

       這時姜婆剛踏上河面。她一言不發,抖起左手裡那支卷軸,白絹忽地展開,眾人不禁「嘩呀」一聲叫了起來。那絹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符字,連劉鎮長都搖頭捻鬚,一副不認識的模樣兒。符絹像一面大旗似的在空中揮來舞去,絹面飄拂,催風鼓浪,把成千上萬的冰碴子翻攪撞擊在一起,便成了粉末兒一樣的煙灰塵霧。姜婆口裡念念有詞,手上更加勁兒揮舞,一頭銀髮披天覆地乍立著。不消片刻的工夫,冰上的裂洞就有丈許方圓了。她的咒語越念越急、符絹越抖越快,把冰洞裡的一對男女只捲得天昏地暗。不多一會兒,綠容慘嗥了一聲,「咕咚」便往下沉。司馬威埋頭下水去撈,綠容浮出一頂披散著冰屑亂髮的頭顱,臉上卻流露著一股倔強的神氣。她望著司馬威,牙關抖索,奮力摔開對方那簸箕大的巴掌,說:「你快走吧!別顧我了。」接著她惡狠狠地瞪一眼姜婆和四周的人,喊道:「老娘不會和你們干休的!」話聲未落,人又往下沉去。水面立時咕嚕嚕冒出一大串氣泡兒。司馬威也緊跟著衝水底鑽,轉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姜婆收符入袖,眾人都跟著鬆了口氣。幾個膽子大些的潑皮躡手躡腳走進冰洞旁邊,朝河裡吐兩口濃痰,鼻子裡哼幾聲,一個還說:「倒省得大爺我動手。」劉鎮長的管事這便吆喝兩個年輕力壯的:「回去找找,把那件狐裘給收好囉,」他瞄一眼孫二爺,繼續說:「免得讓人稃了去。」崔平和徐小蘑菇已經爬上岸邊,一面喘氣一面跟姜婆抱怨:「您要出手就趁早。」「是嘛,差一點兒害咱們哥兒倆替他們墊背。」姜婆的臉卻一逕繃得死緊,抄起拐棍兒止住崔平和徐小蘑菇的叨念,一雙小腳已經朝河下游奔去。她跑個兩步,就停下來側臉朝冰底下聽聽。這樣跑跑停停,聽聽跑跑,一溜煙兒出去有半里路之遠了。這邊岸上的人剛要散,只聽得「哐噹」一聲巨響――

       姜婆應聲朝空翻了個七、八尺高的旋子,原先她腳下一塊尺把厚的冰殼子忽然間破了,司馬威帶著一身綠苔紅血和白色的雪冰撞了出來。

       「鬼婆子!」他在空中暴喝一聲,趁姜婆將落未落之際,一爪便抓了上去。姜婆登時把根拐棍兒掄成一圈傘影,司馬威的手約莫是用勁太猛,一個收不回來,「喀吃」一聲,給崩上了。姜婆腳踩浮冰,順勢又揮出一杖,把個司馬威攔腰挑飛,一飛就飛過了河,落進高粱地裡去。

       「圍起來!」姜婆一聲令下,闔鎮的壯丁又卯足了勁兒,也顧不得腳底打滑,個頂個兒橫二霸三地搶過河,闖進青紗帳裡。「瞧這些蠢貨!」姜婆怒氣沖沖地罵著,一邊伸手掏出個火摺子。孫二爺情知不妙,上前攤手攔住:「姜婆,使不得!這是我的莊稼。」他不攔還好,一攔倒攔出姜婆的性子來。袍袖倏地一揮,照著孫二爺劈臉就是一記嘴巴子:「走了這妖物我找誰要去――給我閃開這兒!」

       劉鎮長的家丁一見要放火燒孫家糧行的地,可說不出有多麼歡喜了,一個個兒上前橛枝子遞火,沒多大一點兒工夫,一片高粱地繞圈兒冒出陣陣的濃煙。頭一個嗆出來的是宋老棒槌,他一面跑一面罵:「他奶奶的!放火也不知會一聲兒。」

       火勢禁不住北風一颳, 三兩 下便竄延開來。火苗子夾著飛灰亂盪,好些人的棉襖都點上了銅錢大小的窟窿,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人們一來受不了熱氣,二來經不起煙熏,逐漸退到河岸上來。過了大約有一柱香的工夫,才見那司馬威一身通紅,跌跌撞撞跑了出來。他在火場邊的一方空地上站定,兩手環胸,渾身上下一片焦爛,頂上的頭髮正在「嗞嗞嗞」地燒著,卻還能開口說話:「告訴你們!天王老子也不能冤屈好人,別說是小小的一個水口鎮了!你們等著罷!」說完頭上已經禿糊一片,他卻一轉身,大搖大擺又走回烈火裡去了。

       等我娘把整樁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天也快亮了。樓下隱隱約約傳來我爹和關八爺的話語。我卻什麼也聽不進,雙手捂住耳朵,把個腦袋搖得像波浪鼓。可是我娘一邊哭,一邊訴的聲音排山倒海般地湧過來,我聽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啞著嗓子喊:「我不信!我不信!」

       我能不信嗎?她畢竟是我的親娘啊。

       我要是信了她,那又不對勁了――多年來疼愛我照顧我保護我的不是我娘,而是司馬威口口聲聲的「惡煞」姜婆,我娘若是沒有騙我,那司馬威的話想必也假不了,這樣一來,多少回被姜婆趕走的、廢了的,還有活活打死的那些潑皮、惡棍和土匪不就反倒成了受冤屈的好人了嗎?

       我娘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抹淨臉上的淚水,把脖頸上的紅綾繞齊潔,掰住我抽聳個不停的肩膀,輕聲說:「姜婆不是什麼壞人,可聖人也有犯錯兒的時候。孩子!記娘一句話:什麼人也別怨,一股怨氣跟著人可不只一輩子哪。」

      「你不是來報冤報仇的嗎?」我扯住她一勁兒要掙脫的雙手,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你不是要來害我爹還有害我還有害咱們大家夥兒的嗎?」我怨狠狠地說,其實對她著實有幾分害怕的――平空裡掉下來個死了八年的親娘,叫誰誰不害怕啊!可說也奇怪,我娘反而露出比我還著急的表情,她的臉上沒有一處的筋肉不哆嗦著,眉心擰絞成好幾道刀切似的印子。然後她一把推開我,說:「娘只是來看看你,娘怎麼會害你呢?我的兒――

       她一聲沒哭完,房門開了,崔平大步跨進來,穿過我娘越來越模糊的影子,一邊兒喃喃地念叨:「渾小子,放著床不睡,怎麼躺在地上――」我可氣急了,飛起一腳踹在他卵蛋上,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起來:「入你奶奶的死崔平!還我娘來――娘!娘!」崔平捂著褲襠倒在床上打滾,我已經跳將起身子,三步併兩步衝下樓,登時眼前一陣黑――就像平常蹲茅坑猛一起身那樣;差點兒暈倒在一屋子人面前。

       我爹沒趕得及過來攙,我已經拄著條凳霍地站直了,脫口喊道:「我娘全對我說了!你們冤死她、冤死司馬威,還有那個窯姐兒!」這一下每個人都跟臘月裡的長蟲似的,一動也不動,只把雙烏溜溜的大眼珠子瞅著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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