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夏天,我隨著荒野保護協會的夥伴們來到墾丁,進行解說員訓練。那天我們從一個小漁港附近進入山林,徐仁修老師帶著我們往南仁山的茂密森林中一路挺進,在陽光幾乎透不進來的幽暗樹林中,我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矮黑人留下的石板屋遺跡。也就在那一次認識了當地排灣族的朋友小李。後來我又去過幾次,跟小李混熟了之後,從他口中第一次聽到「走路人」的傳說。

 

小李說,台灣從北到南,隱藏著好幾條神祕的「地下通道」,是「走路人」用來聯絡各部落、傳遞消息的捷徑。但是除了走路人,誰也不知道那些「地下通道」的確切位置。他指著那片石板屋遺跡說,根據他祖先留下的傳說,在這片遺跡的某一處,就有一個「地下通道」的入口。據說只有在月圓之夜,得到祖靈的允許,才能看見入口的標記。但從他有記憶開始,就沒聽說有人發現過那個入口。我也想起台北七星山深處的金字塔遺跡附近,有人發現地面下整個是空的,像是有個地下室,但入口在哪裡卻沒人知道,我想這或許跟「走路人」和神祕的「地下通道」傳說有某種關連性。

 

張大春這篇「走路人」的故事,沒有提到「地下通道」的事,而是用另一種角度來解釋走路人的事蹟,故事想要表達的重點其實也不在走路人身上。但這個傳說本身,就已經具有很強的神祕性而讓人感到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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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人

作者:張大春

如果你們要問我:聽說台灣山地有一種「走路人」,是不是有這回事?我可以這麼說: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聽說來的事、或者不是什麼。我只能和你們談談記憶,而人的記憶――唉,我是說我的記憶;彷彿也和頭髮、指甲以及我這一臉鬍子一樣,會生長,會變色,會脫落,甚至被我剪掉、刮掉、修齊掉。

我逐漸發覺到記憶和夢、歷史、宗教、政治、新聞報導一樣,都是些你相信之後才真實起來的東西。在此之前,我還沒留鬍子(因為規定不准留鬍子),對真理充滿熱情和信心,認為自己有能力克服所有來自任務、來自敵人、來自天上的困難。也許,就像你們現在一樣,套句流行的話,怎麼說?青年才俊,是罷?

那是民國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號上午六點半,我剛從基地回台北總部向單位主管報到,他正在刷牙。他有一口好白牙,咬字清晰果決,鏗鏘有力。不過那一回也許是事情來得太倉卒,或者是因為嘴裡還含著牙膏泡的緣故,他始終含混不清地咕噥著:「你有任務,和二組的喬少校一起,聽他指揮,八點鐘向他報到。呃,這一次和往常――怎麼說?不太一樣;對,不太一樣,沒有敵情顧慮,也沒有什麼危險,呃,應該說不會遇到什麼危險的狀況,喬少校會和你說明。」「報告,我的裝備和身分――」「不不,不需要身分,這次不回內地。」他笑笑,含著白茫茫一片破了又浮起來的泡泡:「這回在本島,山地。」

老實說,我從那個時候起,一直到發現那兩個山地人為止,簡直的打心眼裡不樂意。我有一百個不必說出口的理由,可以一路上擺起張哭喪臉好讓喬奇心裡窩囊――我從不叫喬少校,以免自己覺著窩囊。他比我早兩年占缺,早兩年晉級,早兩年進總部,早兩年回老家出任務(當然還為我帶回來一袋子南院榆樹下的泥土)。我可是沒有好聲好氣地對他說:「這次任務我是你的人。老喬!」「什麼話?」老喬一巴掌搭在我肩上:「自己哥兒們說這個!」他有意寒暄幾句,問起我娘的身體、我爹的音訊,我抽個冷子打斷他:「還說我爹呢!真是越混越回去了,什麼屁大的任務也要找我,這一次不回去又不知道那年那月才有他的消息了。」「不急不急,慢慢兒來。」他說:「也許過個一年半載就打回去了。」我朝他擺擺手:「好了,談任務。」

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這個任務都像兒戲。第一,沒有敵人。第二,不帶火器。第三,不需要掩護。第四,沒有聯絡同志。「我們成了童子軍了。」我說。喬奇顯然沒有和我抬槓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說:「上面還是很慎重的。如果能因此而找到他們那條縱貫南北的稜線通路,對我們在山區的部署和活動會有很大的幫助。」

是的,「他們」就是傳說裡山地的「走路人」。擁有超乎尋常的求生能力,精於狩獵,對山區有特殊而親切的了解,知道大自然賦予本島的每一個奧祕。他們用鼻子辨別風向和水源,生就一副可以在睡夢中聽見花兒開落的耳朵,在最深的黑夜裡也看得到水底的游魚。你們會覺得這是神話。當時我也這樣想。「他們會飛不會?」我說「那真該派他們到敵後去,起碼打聽打聽我爹的下落。」「噢,對了。」喬奇繼續保持著他和善寬容的微笑:「『走路人』不能結婚生孩子,他們得一輩子打光棍兒,成天到晚在台灣山區裡走來走去,替各族傳遞消息。臨老還得在所有的部落裡挑選一個徒弟,訓練個幾年,然後――」「然後退伍?」

也許你們和我當年一樣,對「走路人」這種既像郵差、又像僧侶,稱不上軍人、也算不得山賊的角色感覺奇怪。至少我一聽到這些,就認定他們辜負了那神話般的能力。他們沒有中心思想,沒有國家觀念,沒有文化教育,甚至沒有任何立場――他們竟然不介入族與族之間的糾紛戰爭,卻能夠享受各族的盛大款待――宴會、美酒和女人。在初抵部落的那一個夜晚,這些一代一代漂泊的野蠻浪人會如何暢快地周旋在肥羊鮮果以及充滿仰慕與愛憐的姣美女子之間呢?我想喬奇也一定會因此而立刻聯想起他身陷故鄉的妻子――我的妻子的姊姊。而她們的周圍又有多少野蠻的浪人呢?唉!我不能再想下去。至少我牙關緊咬著打顫,一路在吉普車上顛簸,以致無意間磨破了舌頭,開始把「走路人」當作真正的敵人了。「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傷害這些山地同胞,」喬奇在抵達雞籠山腳的時候再度告訴我:「他們不會有惡意,我們只要悄悄地跟出那條稜線通路,任務就算完成了,哥們兒。」老實說,我有點討厭喬奇的語氣,他和我爹一樣,總會有意無意地向我暗示:你太毛躁,不夠沉穩。他們一向壓抑住對我的滿意,以免我過於驕狂。每當我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就以加倍的驕狂回報,使他們錯愕甚至痛苦。一旦看到他們無法應付我驕狂的痛苦表情,我就益發相信:傷害的能力是我信心的根源。於是我這樣答覆喬奇:「你跟這些野人是同胞,我還差一截。」喬奇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垂下頭作勢整理裝具,電筒刺刀羅盤繩索火柴……,和一件美軍的鵝絨夾克。喬奇輕輕按住我的手背,掌心一使勁兒,我的五指立刻陷入鵝絨的溫柔裡,他盯著我,好一會兒才說:「咱們都是同胞,不管是不是野人。」

我們的野人同胞終於在三天之後出現在雞籠山東北角的稜線上。不錯,正如你們所想的,「走路人」臉上刺了青,身材不高,可是健壯厚實得有如山石。尤其當他們一老一少自一大片芒草後現身在望遠鏡筒裡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任務有趣起來――那個老的竟然在我發現他幾秒鐘之內朝我這邊打量了好一陣子,他手遮前額,凝視良久之後,和年輕人交談幾句,年輕的也朝我指手畫腳一番。你們很難想像吧?他們逆光而視,竟然發現了 一千公尺 以外草叢裡兩個偽裝良好的偵搜高手。喬奇和我互望一眼,我看得出我倆矛盾的想頭是一樣的:一方面希望沒被發現,以利任務遂行;一方面又希望他們真如傳說和資料裡所描述的那樣,是一組好對手。

我們和對手保持著大約五到 八公里 的跟蹤距離,在夜暗降臨之前走入細雨和山嵐交織而成的迷霧之中。進入山區的前幾個小時裡,一切平靜而順利。「走路人」留下清楚的腳印,腳印裡蓄積的雨水使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判斷他們超前了多久、多遠。喬奇偶爾還會和我談起幾年前同遊廬山的往事。我不太搭理他這一類的話題;他那樣地輕鬆自在,彷彿出這趟任務不過是遊山玩水一樣,而我卻得一再端詳那些腳印,好揣摹出「走路人」的身量究竟有多少。等到緊捏刺刀柄的手發出陣陣痠麻的時候,我才從先前幻想著與對手肉搏的恍惚情境中清醒過來。「你不需要太緊張。」喬奇突然說:「台灣的山不比咱們荷澤的難走。」「你他媽的才緊張!」我瞪他一眼,良久之後才說:「這算什麼嘛?小鼻子小眼跟他媽亂葬崗子一樣。」他笑了笑:「看著吧,明年,明年咱們回去登泰山。嗯?」我用鼻子哼他一聲,心裡想的是明年掛少校的事,緊接著我瞥一眼喬奇的肩膀和微笑的側臉,頓時覺得官大了好像就比較樂觀一點。

那麼,「走路人」師徒倆是不是也會如此呢?老的在對小的傳授經驗的時候,會不會也掛著令人寬心的笑容,好讓對方泯滅心底處最不可捉摸的恐懼呢?(刺著青的一張老皺皮臉笑起來一定更假些。)他又會說些什麼樣的故事來安慰年輕人以贏得對方的信任與服從呢?(我爹就曾經吹噓過他曾經赤手空拳格斃一排土共的事。)他們之間有命令和服從的關係嗎?(喬奇不需要命令我,他知道我畢竟堅信著服從是我的天職。)那年輕人會不會想要超越他的師傅,而把老傢伙當作競爭的對頭。(一旦我把喬奇當成對頭,就再也不願想起我們曾經多麼親密地『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往事。)「我還記得你搭拉著兩串黃鼻涕的德性。」喬奇說:「真快啊,一眨眼的事。」我再看他一眼,突然不覺得認識過這樣一位少校――雖然他穿著一身和我一樣的迷彩裝。「怎麼忽然冷起來了?」我說。

雨勢真的大了起來。我們開始擔心地面上那些轉眼即將和爛泥、草葉一同掩埋在黑夜裡的腳印。

後來?噢!不要問我這麼愚笨的問題。你們要採訪的該不只是一個故事而已吧?是嗎?你們是不是可以多知道一些關於人的東西呢?就像含在你們嘴裡的口香糖,你們不會為了把它吐在垃圾桶裡才嚼它的吧?我還記得那雨大得連牙齒都淋濕了――因為我們必須用嘴呼吸,否則會連鼻梁骨都嗆斷掉。喬奇領頭跑著,我緊隨在後,希望能在腳印消失之前把跟蹤距離縮短到半公里或 一公里 左右,雖然那是很容易暴露我們自己的作法。我不時得噴掉口鼻四周的雨水,任由茅草、蔓藤和一些羊齒植物上附著的尖刺刮過臉頰和脖頸,以及耽於幻想――我和那個年輕的「走路人」應該是非常相近的人物吧?他臉上淡淡的刺青也許顯示著他是一個初成年、資歷不深的角色。那麼,他也許不像老的那樣野蠻,不過他也一定朝著更加野蠻的道路上奔馳而去。他也會逐漸生成一張老皺皮臉,刺青和襯底的臉膛轉成一色的黑。他也要享受許多英雄式的歡呼和盛宴,擁有一個又一個的女人。他也將訓練一個徒弟,在風雨中奔走。然後我想到自己掛階以後的種種,幹一陣子幕僚,做個小主管,升了指揮官。也許有一天坐鎮總部,睡在辦公室裡,遇有緊急任務時一面刷牙一面下達命令。我又噴掉一口雨水,趕上去和喬奇並肩跑著,說道:「你看我――我們還得熬多久?」他又跑了一段,在一片竹林旁停住腳步,搖著手電筒觀察左側陡坡下一條曲折隱祕的獵道,說:「難說。運氣好的話,一口氣從北到南不跟丟了,也要一個月。」「不,我是說――」我說不下去了。喬奇看看我,看看獵道:「奇怪,我越來越沒把握,如果『走路人』是順著山路走,我們現在就站在他們旁邊了。如果他們下獵道,就不會在稜線上,而且人是在我們後頭!」我們同時四處打量著。山色比夜色還黑,對過山脊的箭竹密密麻麻布列成數的茸毛,這時山脈便像一頭靜靜圍臥在我們周遭的巨獸,活了起來,那兩個「走路人」於是無所不在了。「他們總得吃喝拉撒睡吧?」我仔細往山窪裡任何有反光的地方望去,視線所及,除了隱隱欲動的林木之外,什麼也沒有。我舔幾滴雨水保持口腔和喉嚨的濕潤,磨破的舌頭頓時一陣火辣般地疼著了。

更糟糕的是:又走了一程,山路卻消失在一塊比十輛兩噸半卡車堆起來還大的岩石前頭。喬奇花了整整五分鐘的時間研究岩壁上的苔蘚、爬藤和蔓草,結論是:「不可能!簡直不可能!」「他們上去了?」我明明看見苔蘚完整地布生著,絲毫沒有破壞的痕跡。喬奇則一如我預料的那樣,茫然中透露出忿忿的神情:「除非他們會隱身術,或者長了翅膀。」「路應該是不會錯的,他們還曉得遮雨。」我拿刺刀尖撥了撥腳下那些齊地斷折的山芋葉柄。就在我把刀尖沾附的泥土和碎草抹在靴跟上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念頭冒了出來;我開始注意喬奇的臉色。他皺著眉,用擦汗的手勢擦雨,也許和我一樣地憂心任務泡湯(而他必須擔負責任,所以應該更加不安)、憂心「走路人」隨時從樹上或者岩壁縫隙裡蹦出來獵殺我們、憂心大雨繼續潑下導致坍方甚至山洪……而我的念頭竟然是從鼻孔裡冒出來的。「哼!」我一連哼了幾聲,除了第一聲,其餘的都是掩飾,掩飾一份非常卑微又倔強的淡漠――我真想看看喬奇因懊悔而憤怒的樣子。他卻以為我淋雨傷風了。

你們一定會覺得奇怪:在一次沒有敵人的任務中,我居然只花六個小時就找到兩面的敵人――我的獵物以及我的同伴。倘若你們就此認為我滿懷敵意乃至仇恨,我是一點兒也不意外、也不想去辯解的。我所受的訓練警惕著我:如果沒有敵人,我該如何產生、保有、運用或者印證我的力量呢?不錯,你們明白了,任何抱持著遙遠崇高目的的訓練都有所謂的「假想敵」,「假想」你們懂罷?它一點也不遙遠崇高,就在你身體裡,為你構築防禦工事,構築整個世界的模型。從喬奇和我離開山東老家、在抗日戰爭中幹少年兵起,我們打到安徽打到江西(還去遊歷廬山聖地)打到湖北打到四川,一路打下來,五年然後十年,每天――我是說每天――都以戰爭訓練生命;在沒有真槍實彈的狀況的時候,我們給自己「假想敵」。沒有假想敵,你根本不能面對真正的敵人;是的,以假作真,疑真似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是多年來喬奇和我埋藏在骨子裡的要訣心法。你們說,喬奇怎麼可能在六個小時裡忘掉這些,而把那兩個隨時可能摘掉他腦袋的「走路人」,還有一步一步逼迫他以及超越他的我當成同胞?「你別病倒了!」他掏出羅盤來端詳一陣,對著包圍我們的山說:「這兩個山胞還真難纏,我一個人可對付不了他們。」

這一夜我們當然都沒睡。至少喬奇和我彼此都問過對方一到兩次:「依你想,我們是不是真被『走路人』發現了?」我們嚼著沿路採集的生蕈和車前子,分吃稍大些的果實並分攤各自絕對不肯承認的恐懼。事實上不只是這麼單純,我們也同時想試探出對方的恐懼。「聽說他們已經不吃人了。」喬奇說。「很難講,」我比他還要狠些:「我們對這個島知道不多,荒山野地的,天曉得天亮以後我們會不會變成一堆野人屎!」

天亮以後,雨勢轉小,隨即在不知不覺間停了。我們已經踩爛苔蘚和蔓藤,先後登上那塊岩壁,來到山的這一邊。接著,望遠鏡筒裡再度出現「走路人」的身影――他們在另一座山的側壁上,並排蹲著,彷彿在守候著什麼,一動也不動。「他們――我操!他們是怎麼過去的?」我差一點叫了起來,然而聲音畢竟不小,害得好修養的喬奇皺了皺眉頭。我們的面前橫躺著一條至少有 五十公尺 寬、 一百五十公尺 深的溪谷。谷壁這邊依舊只有滑溜溜的蒼綠苔蘚。如果我們即刻攀下谷底,就正好落入他們的視線之中,也許在那兩具粗木細竹和獸筋綁製造成的弓箭下變成活刺蝟。如果按兵不動,他們很可能像野地裡受驚的兔子一樣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雖說如此,我們仍然不敢稍作停滯,趕緊往腰上繫繩索,尋找抓鉤的支點,並且密切注意「走路人」的一舉一動。

他們在片刻之後展開交談,看表情彷彿是笑著,很開心地笑著。「也許他們並沒有發現我們。」喬奇說。「也許他們要誘敵深入」我說。「也許――」喬奇放下鏡筒,再一次展露出寬和的笑容:「和你出任務很夠勁兒,越來越夠勁兒了。」那兩個「走路人」看起來也差不多。他們笑,偶爾搖頭,指手畫腳。最後一齊站起身子,彎身整理著什麼。「幹嘛啊他們?」我們同時說道。

過不了多久,他們已經打點好,開始登頂。這是個好機會,他們再神通廣大,背後也不會長眼睛,我們只要有二十秒鐘的時間沉下谷底就跟得上了。正當我放眼谷底搜尋棲蔽之處的時候,喬奇拱拱我的肩窩,示意我看對面「走路人」方才棲身的所在:「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沿路做記號。」接著,我們同時發出「嘿嘿」的笑聲,忽然間又覺得「走路人」不怎麼神乎其技了。而所謂記號,是兩截埋在土裡的竹筒,既沒有偽裝,也顯然不能代表方位,看起來惹眼又無趣。不過他們登頂的方式倒滿有意思;不借助什麼工具,輪流用對方的身體作踏板,手腳結實又俐落,兩人不時還會發出咿咿唷唷有如調笑或鼓勵的怪叫聲。不多會兒便上了山脊。我們在「走路人」消失於北西北方的同時,一骨碌滑索下坡,奮力收繩,一面相互拚命似地奔躍過及踝的溪流。喬奇比我先到達「走路人」留註記號的位置。他得意地笑了笑,一面探手到竹筒裡去,一面說:「怎麼樣?哥們兒!老哥哥――」然後那臉色起了變化,他緩緩地抽出手來,上頭沾滿一片野人屎。

你們一定聽說過關於威嚴的信條,現在流行的話裡有一句「形象問題」也差不多是這樣子。無論如何,長官是不能當著部下的面喪失威嚴或「有損形象問題」的。所以我一定不能像你們現在這樣啟齒咧嘴、前仰後合地笑,我必須咬緊牙關,發出「唉呀呀」那種既惋惜、又憤怒的同情的聲音。話說回來,如果是一個朋友甚至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的手上沾了屎,你豈有不笑之理?所以我說:試驗交情的真正手段是看看他經不經得起你的訕笑;如果經不起,他必定在心裡把你當成「部下」一般地看待了。不信,你們可以回去試試。

我當然不會試。「唉呀呀!」我說:「這些混賬王八蛋在坑我們。」我說「我們」;喬奇卻好像看穿了我刻意不笑的冷淡,不答腔也不理我,逕自跑回溪邊洗手。我猜他會因著我的反應而有哽咽之感,就像頭兩年他為我帶回來一袋泥土時我的感覺。當時他有如一位到基層來視察的師長,用力拍打我的肩頭(害我被一枚脫了帽的肩章鉚釘穿透制服扎進肉裡),笑道:「好好兒幹!嗯?將來看你的了。」爾後我也回內地出過幾次任務,可是,再帶回什麼土也好、瓦片兒也好,每回交到我娘的手裡時她都不流淚了。有一次她隨手扔掉一包花種子,說:「你爹還是沒消息啊?――這裡院子小,沒事兒的工夫別帶這些破箕爛擔的玩意兒了。」是的,我們都會有那種被身邊的人推搡到天涯海角的哽咽之感。我遠遠地望著溪邊那壯碩的影子;聽見流水啪噠啪噠作響,還有他濃濁的嘆息聲。

這一天我們在沮喪沉默的氣氛中度過,從而聽到許多環境裡的聲音――包括斑鳩、山雉和烏鴉,有幾次我甚至懷疑聽見狼嗥和熊吼。喬奇偶爾也會停下腳步,偏頭斜眼,或者舉起望遠鏡到處勘察一陣。而我們都不再交談。「走路人」則在 三公里 之外一路高聲唱歌,歌聲撞擊山石,回音鑽入我們的耳鼓,彷彿在指引著什麼。

當時,我敢打一萬個賭:他們的歌一點意義也沒有,一點也不雄壯威武,一點也不振奮士氣。我更懷疑他們能唱出什麼心情。他們是如此地隨便,也許聽見林葉祟動就唱沙㗳沙㗳,聽見河水就唱嚕哩嚕啦,聽見斑鳩了,就來上一段咕咿咕咭,要不就和烏鴉一道喔――喔――

然而在不知不覺間,我自己的嗓子也癢起來,不過滿腦子軍歌進行曲實在不好一個人唱。我撇臉瞧一下喬奇,他的喉結也微微抖顫著;聽不見他哼什麼。想必他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我哼的是〈黃河三部曲〉,前些年流行過的。倒是「走路人」那種沒腔沒調沒有內容的歌聲有如一片浩浩蕩蕩的山嵐把我們給圍住,我們絲毫不費力氣地循聲跟了一天,直到夕陽把我們的身影甩到山坳裡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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