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們也有這種經驗:一到晚上,人會變得比較悲觀,任何念頭都在最短的時間內轉入幽暗的角落,和孤獨、絕望、恐懼、死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樣的心情卻使喬奇和我之間的緊張關係鬆弛下來,我們寧可開始交談。「咱們吃什麼?今天晚上。」喬奇說這話的時候從懷裡摸出一把刮鬍刀刮下巴上的鬚渣,偏巧我也同時問道:「『走路人』吃什麼?」然後我遞給他一個野地瓜和幾支山芋:「說不定他們正在烤山豬呢,我繞到他們前頭去瞧瞧。」我指了指「走路人」歇腳的低地對面,在那邊半山腰有一片隱蔽良好的相思樹林,或許基於剛才我說的那種心情,喬奇有不願意拂逆我、甚至討好我的意思,他答應我為滿足好奇心而冒一次險。

我像初春傍晚出洞覓食的草蛇般悄然滑下泥坡,循著低地周邊灌木叢和蕨草的走勢,從「走路人」背後繞到對面山壁下,發出秋蟲的嗚聲,並看見那師徒二人正在截取枯枝燃起一堆柴火。我又叫了兩聲,稍等片刻,趁他們專心拔掉一隻山禽羽毛的工夫攀上一株枝葉繁密的相思樹。「走路人」仍只靜靜地並坐著,烤那隻山禽;又從一個皮布囊中倒出白色的漿液,淋在油光光的食物上,以及輪流灌飲著。

二十分鐘之後,我循路潛回原地,告訴喬奇:「他們又是酒又是肉,真他媽逍遙!」他一面非常仔細地刮除兩鬢(發出鐵石摩擦的脆硬聲響);一面沉沉緩緩地說:「咱們哥們兒有幾年沒一塊兒醉過了?嗯?」我遲疑了一陣,答不上來,說久嘛也實在沒幾年,說不久嘛那些過去的情景似乎再也回不來了。只好轉過頭望望相思樹那邊:「誰還算計那些?」喬奇詭異地笑笑,從衣服夾層裡掏出一個美國大兵經常貼身帶著的那種扁形鋼瓶:「來點兒!金門高粱,驅驅寒罷!」我們一人喝了兩口,輪番對望著。酒氣衝湧著我的眉心,我真想告訴他,如果咱們只是朋友而沒有階級;或者只是長官與部屬而不是「哥們兒」,也許酒味會溫和許多。「真烈!」我又轉過去看相思樹,扯開話頭說:「操!他們烤鳥真是一把手,香得我哈啦子都流出來了,要是拿來下酒――」喬奇忽然打手勢止住我:「你聞到了?真的聞到了?」我點點頭,心下這才一轉,看看手裡的酒瓶、對山的樹,覺得不妙了!喬奇早已一個箭步竄到泥坡上,我跟過去探頭往低地望一眼,那裡只剩下一堆未熄的柴火,「走路人」不見了。風從我們的腦後吹來,一直吹到相思樹那頭去!風向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轉了。

我們熄滅柴火,找著地上被踐踏過的枯草痕跡,恢復和夜色一樣的沉默;帶著孤獨、絕望、恐懼和「走路人」留在火堆旁邊的半隻烤山禽,咀嚼著疲憊與自責,走下去。

你們也許想到:在接下來的行程裡,「走路人」不會再用歌聲為我們引路了。我們幾乎已經確認:對方篤定發現了背後的跟蹤者。問題是:他們會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看我們?――敵人?不對。他們在各族之間,根本無所謂政治立場,哪裡有什麼敵情觀念?獵人?也不對,他們一定知道:沒有一個獵人甘心承受跟蹤另一個同行以獲取獵物的羞辱。友人?更不對了;他們何必躲閃友人呢?除非――「除非他們不願意別人了解他們行走的路線。」喬奇說:「這裡頭有文章,有文章!打從一開始,上面說要暗中跟隨,我還以為是言語不通、不好打商量的緣故。不過看他們這樣躲躲藏藏的――」說到這裡,他開始搓弄那隻撈到屎的手掌。「你想,他們會不會有問題?」「什麼問題?」「你還記不記得頭兩年特勤組在七堵還是八堵山裡破獲一個匪諜大本營的事?」我點點頭。「依你看,『走路人』這條祕密通路和潛伏的匪諜有沒有關係?」我支吾片刻,正準備搖頭或點頭的時候,喬奇的眼睛閃出兩道晶光:「說不定『走路人』是在替『他們』傳消息――欸,這不是不可能喔!上面一定有這方面的顧慮――」「所以才不許帶火器,不許傷人,要留活口,放長線、釣大魚!」我不甘示弱地搶著說:「這樣一串起來就合理了。」「對,就合理了。」我們竟然握起手來。

可是天一亮,我們卻再度聽到「走路人」暸亮的歌聲;一樣的腔調,一樣的隨興所至。不過在喬奇和我的心裡,那歌聲絕對另有含意。我們討論了半個小時(甚至更久些),合理的結論有兩個:一、他們刻意裝作沒有發現我們的模樣,以便鬆弛我們的警覺,然後出其不意地在任何一個隘口或密林中設下陷阱、捕獸器,要不就造成一次人為的坍方,把我們一網打盡。二、他們的歌聲其實是一種警報,用以通知藏匿在附近的同謀可疑分子(比方說匪諜)。

另外一件事情是爾後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捏緊拳頭、為自己的大膽而震驚不已的。「走路人」從那天開始,每次吃什麼都會賸下一些,留在火堆旁或者顯眼的大岩石上。喬奇堅決不吃。「說不定有毒!事情走到這步田地,我看還是小心點好。」「可是我們吃了那隻烤鳥也沒事。還有,昨天早上的半隻羌子,晚上的一頭野兔,我吃了也好不過的――」「你忘了那天你說過――『誘敵深入』,不是麼?」他第一次拔出刺刀,往我們的面前的一塊山豬腿肉上猛地一插,舉臂甩了個老遠,接著自言自語著說:「不吃的好。」「老喬!」我又餓又氣地瞪著沾滿爛泥的山豬肉:「你這算命令呢?還是――」「不錯!」他繃緊臉,定定地看我:「是命令!」我哼了一聲,走到山豬肉旁,撿它起來,連泥帶肉狠咬一大口,一邊嚼,一邊說:「那我抗命!你回去辦我好了!」泥塊在我嘴裡研成沙粒灰粉(發出鐵石摩擦的脆硬之聲)。其實我也怕有毒的――這裡到處是鮮紅的毒蕈,令敏銳的我們觸目驚心。

你們這些一天到晚接觸資料、整理資料、運用資料的人憑什麼去相信資料呢?的確――只要資料之間合理,就值得相信。的確這樣麼?你們這個世代的人因為有理可循,便不再有多麼觸目驚心的事了。災難、鬥爭、戰禍、殘殺……,再瘋狂的事都可以找到隱隱約約的理由加以解釋。我可以合理地解釋為什麼鬧情緒抗命,喬奇在任務結束後也合理地簽辦過我。我更可以合理地解釋吃了那塊山豬肉之後為什麼肚子沒命地疼起來:一、我中毒了。二、我吞了髒泥臭土。三、我在情緒激動之下進食造成消化不良。

我強忍住肚子痛。為了不讓喬奇發現我渾身冒出的冷汗,一度故意加緊步伐,口裡不時嚷著:「熱壞了,這種鬼天氣!」偶爾我也會找些幫助消化的野草放在嘴中嚼嚼,然而無濟於事。許多許多年以後,我留起一臉鬍鬚,在農莊上養了一大群自動組織成階級社會的野狗,看見牠們在附近的草原上嚼食治療消化系統疾病的野草,並迅速痊癒,便一定會想起當日的情景,才恍然大悟:使我們病痛的不是社會階級,而是我們為鞏固階級社會而抗拒自然的機心――那些我們精巧編織而使之合理的機心。

我宣告病倒是在三天後的傍晚。當時我落後喬奇差不多有 五百公尺 遠。他喘著氣跑回來,扶住我的肩膀,臉上洋縊出興奮的光澤,而我的視線正模糊著。他叫著說:「哥們兒!有了!『走路人』落腳了,就在前頭山窪子裡,好像是一個聚落。他們要是有什麼問題,在那兒一定可以查出點眉目。」「那,」我撐開眼皮,感覺到左邊臉頰在抽搐,我是想笑的:「那你可是大功一件了――」然後我朝後倒下去,他攬我的腰,我迷迷糊糊一陣天旋地轉,被他扛上肩膀,聽他用我從沒聽過的惡毒字眼咒罵著,只能依稀看他厚重的靴跟踩爛一路上石縫間的抓地草。最後我聽仔細了一句話:「你跟你爹一個臭德行,媽了個屄的除了逞強還會什麼?」

我被山洞岩頂縫穴的滴水打醒,朦朧間聽到喬奇漸行漸遠的話:「你給我好好待著,我到他們聚落那邊看看去。」「我沒事,我好不過的――」「我告訴你,你。給。我。待著。」他打斷我,語氣仍舊嚴厲得緊:「你是好不過的!可是咱們還有任務,不能就這樣砸掉!你敢走出去一步,別怪我不夠哥們兒。」說著,他又回來,湊近我,露出一絲苦笑「這,也是命令――運氣好的話,我給你找點草藥回來。」

洞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愈來愈清醒,也愈來愈感到腹腔抽絞地痛著。好半晌我才摸著身邊的行囊和水壺,勉強撐坐起來,一面舔著乾裂的嘴唇,一面擰開水壺蓋。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洞裡不只有我――在我正對面的地上,約莫二十尺遠,兩尺高左右的半空裡,有一雙綠光閃閃的眸子。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給我下毒的「走路人」。頓時喝一聲,撒了水壺,抽出刺刀,對準那雙眸子的中央擲出,在下一秒鐘,我站起來,再度昏倒,覺得腹部被對方的利箭射穿了一個巴掌般大的窟窿。

你們如果不健忘的話,或許還記得我打一開始說過:記憶是會隨著時間而生長和改變的。比方說:此刻我舒適地坐在這張安樂椅上蓋著毯子,我的十指交又,握住腹部,輕輕地揉搓它。而我已經不記得它在三十年前曾經疼痛,痛得昏過去兩次,甚至還以為自己中了箭。我以為自己中箭之後所發生的事卻更荒唐,我這一輩子恐怕都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什麼道理?

我可能做了一個夢。然而也可能不是夢(像幹我們這種職務的人是不容許酣睡入夢而喪失警覺的);我甚至忘了自己有沒有閉上或睜開眼睛。總而言之,當時的情況是喬奇回來了,我想和他說話,要水喝,告訴他「走路人」射了我一箭,我也飛給他一刀。我還想問他聚落那邊的情形如何,另一個「走路人」是不是像傳說裡那樣,受到隆重的歡迎?歡迎會是不是在團團圓圓的月光下舉行?有沒有肥酒瘦牛?有沒有美麗、害羞、嬌怯的少女?或者,有沒有出現匪諜的蹤跡?發生狀況了嗎?開槍了嗎?有砲擊嗎?看見我們的老婆了嗎?還有我爹,我爹也披掛上陣了嗎?他殺了多少士兵?還是陷入敵人口袋戰術的重圍裡去了?

可是我一句也問不出口,我發現進洞來的又不是喬奇,是我爹!他蹲跪在我的面前,一言不發,一臉亂鬍子相互虬結著,他左右搬動我的腦袋,兩手如冰一般冷。我叫他:「爹!」他打了我兩耳光,還是不說話。我把中箭的部位指給他看,他也照我的手勢摸了摸,那掌心傳來的寒氣使我渾身不自在,我開始發抖,並且清楚地意識到:我爹死了!他的鬼魂來看我了。我使盡全身的力氣又喊他一聲:「爹!」接著,好像,好像,好像我也死了。是的,我爹在我奮力喊叫的同時從腰間掏出一袋老家南院榆樹下的泥土,塞在我嘴裡,他用力塞著,直到一包泥土全滾進我的咽喉。我只覺得一身冰涼,哽咽著,死去。

如果那是一個夢,而我沒死,那麼很顯然地,我爹託夢給我的道理是他已不在人世,屍骨俱寒了。我是決計不肯如此相信的――事實上去年喬奇從海外帶信給我,說我爹還硬朗朗地活著,他又娶了妻子,那女人比他短命得多,而他,強悍一如往昔,只是缺錢用。

如果那不是夢,為什麼當喬奇把我叫醒的時候竟然說:「好小子!睡這麼一覺燒就退了。」當時我一把扯住他的領子:「我捱了一箭!是他――」我指指肚子和對面。

肚子已經不疼了,對面的岩壁釘著我的刺刀,刀尖插在一條雨傘節的腦袋上。

我猜想得到,你們以為我在編故事。我告訴你們的是記憶,記憶好像和編故事差不多,是嗎?「你的故事比我的有意思。」喬奇和我瞇著眼走出山洞時這樣說道。當時天已經大亮,我放了一串帶有泥土和青草氣味的響屁,問他:「你的怎麼樣?」「什麼也不怎麼樣。我一進山窪就跟丟了一個,他們狡猾得很,分頭走不同的路。我只好盯著那個小的,他到聚落裡和幾個老太婆打過招呼,要了碗小米之類的東西……」「然後呢?」「去他媽的然後,那傢伙掉頭回來了!差一點和我頭碰頭。」喬奇扶扶我的肩,眉頭一緊,又給我一個苦笑:「我再跟回來,嘿!另外那個老小子已經在西北角懸崖那邊兒生了個火,兩人喝起粥來啦!」

我們直接攀登山洞上方的岩壁,在一塊馬鞍形的雲母石頂端占住制高點,一眼望去,懸崖就在 三百公尺 之外。兩個「走路人」一個也不少,盤坐在崖角上,身邊鋪著一大堆翠綠翠綠的山芋葉。「他們又在搞什麼鬼?」我說,瞄一眼喬奇的鬍子渣,忽然覺得他也許在跟我裝傻――前一天晚上我昏過去之後,一定是他回來給我吃了什麼草藥,治好我的肚子。然而他和我一樣,對於施人的好處這一類的事只會在心裡記一輩子,卻總是羞於開口。「誰知道?」他說。「對了!還有――」我又放了一串響屁:「昨天你給我吃了什麼玩意兒?」他仍舊頭也不回地貼住望遠鏡筒,說:「你還要吃什麼?我給你吃屎――欸!快看,那兩個老小子一定有問題,我看他們是要打旗語。」

懸崖深不可測,對面的崖石看起來矮些,兩崖之間起碼也有 三十公尺 寬。環繞在四周的,盡是些童禿的巨石,不要說隱蔽,連根雜草也沒有。「他們打旗語給誰看哪?」我頂回去,算是報復他跟我裝傻到底,可是不能否認,我開始衷心地感謝喬奇――歷時三分鐘之久。

三分鐘之後,「走路人」在一眨眼蹦起身子,各自撐開兩扇由山芋葉編成的大帆塊,向我們藏身的雲母石下方奔來。我們趕緊縮下脖子。他們卻發出土狼的嗥聲,聽那聲音的方向,根本是衝著我們的!

喬奇和我終於忍不住,豁地站起來,居高臨下,握緊刺刀。然而我在霎時間楞住了,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再度凝結成寒冰――「走路人」對我們揮舞雙手,帶動腋下的芋葉帆,露出兩口白牙,笑著。那個老的,竟然生了一臉相互虬結的亂鬍子!他們在下一瞬間衝向懸崖,然後像兩隻鷂鷹一樣地在兩山之間的迴旋氣流中盤桓片刻,最後降落到對面低崖的平頂岩上。於是他們看起來小了許多,而且讓人分不清誰是師父,誰是徒弟了。

如果你們要問我:聽說台灣山地有一種「走路人」,擁有神祕的能力,走一條不讓外人知道的稜線通路,在各族之間傳遞訊息,沒有思想也沒有立場,是不是有這回事?

我可以這麼說:喬奇在「走路人」飛掉之後指天發誓,要再派一連人跟蹤他們,要查明「走路人」的一切,要了解其中所有的祕密;他甚至要在那兩個懸崖之間搭一座橋。結果他什麼也沒做,我們順利地走完了各人的軍旅生涯,其間再也沒有一同出過任務,所以爾後再談起往事來,便又像兒時一般親近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單身經營這個農場(曾經跋涉到 十五公里 以外鎮上的小戲院看《老莫的第二個春天》);喬奇則結婚了,他留學國外的兒子把他接去養老,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還提到:「你記不記得咱們吃半熟的豬肉那一次?我現在常吃,好不過的。」

然而在我的記憶裡,喬奇根本沒有吃那山豬肉,它也不是半熟的。也許你們該去問問他。無論你們相信誰的記憶,它都會在相信之後變成最真實的故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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