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無忌按:趙堡忽雷架的祖師爺李景延先師一生以保鑣為業,而當時保鑣究竟是什麼樣的工作,以下這篇文章有詳細的描述。

 

作者:李堯臣

        一八九○年(光緒十六年),我才十四歲,就離開直隸(今河北省)冀州李家莊,來到北京,在荷包行學徒。一八九四年(光緒二十年),經人介紹,加入了會友鑣局。為什麼我能夠進鑣局呢?因為當時各縣鄉下,都講究練武。農閒的時候,在場子裏練,農忙的功夫,晚上也要在油燈下面練。所以一般人提到會不會武藝,總說你熬過兩油燈麼?當時地方很不安靖,練習武藝,一則可以防身,二則可以保衛家鄉。我自小就跟著老師傅練,會打太祖拳。但更主要的是,因為離我家鄉不遠,有個絹子鎮,非常繁榮,比縣城還熱鬧。絹子鎮上,開有很多鑣局,會友鑣局南櫃就在那裹。我家裏和鑣局早有來往。我也因為會點武藝,久想當個保鑣的達官。所以在荷包行學了幾年徒之後,又改行入了鑣局。

        當時北京城有八個大鑣局,會友、永興、志成、正興、同興、義友、光興、××,都在前門一帶。會友鑣局是最大的一家,開設在糧食店南大路西。另外還有些跑散鑣的,沒有鑣局這麼大的規模,可是名氣大的,也總有人找他們保鑣。其中最有名的,就屬貫市李家,相傳是彭公案中神彈子李五的後人。在我進鑣局的時候,正是會友最盛的時代,在南京、上海、西安、天津各地,都有分號。鑣局的規矩,和一般商號不同,都是師徒關係。那時,南北各地,師兄、師弟、師叔、師大爺,共有一千多人。常在北京櫃上的,總有二三十人。總管事的人,我們稱之為當家的。當時的當家的,名字叫做孫一廷,一般人叫他孫老四,我們稱他孫四掌櫃。

        進鑣局的首先得拜師傅。我的師傳名叫宋彩臣,師傅的師傅名叫宋邁倫,是清朝中葉有名的拳師。我在家學過太祖拳,乃是外功。鑣局子的人全憑一身功夫吃飯。我的功夫還不到家,拜師以後,首先是跟著師傅學武藝。先練拳術,叫做三皇炮槌。三皇也叫做三才,就是天、地、人。後練六合刀。隨後又練大槍,三十六點,二十四式,十八般武藝,差不多都練到了。以後又練水上的功夫。水裏得使短傢伙,分水攪、雁月刺、峨媚刺、梅花狀元筆之類,學了不少。水陸功夫學會了,就學使暗器。一般都知道,有些鑣行的人能使飛鏢,因此有人以為鑣局的得名,就是因為使用飛鏢的緣故,這實在是一種誤會。所謂保鑣是指保送的財貨、銀兩,所以裝著財貨、銀兩的車輛就叫作鑣車,財貨銀兩被賊截去,就叫丟了鑣。鑣局的鑣旗、鑣號,都是因此命名。至於飛鏢,不過是一種武器罷了。鑣行的人未見得人人能使飛鏢。飛鏢也叫斤鏢,因為一個鏢的重量足有一斤重。小說上說什麼金標,那是唸別了。哪有用金子打鏢的呢?斤鏢比較笨重,身上不能多帶。常用的暗器,還有緊背花裝弩,飛蝗石子。

        學會了軟硬功夫,還得練飛簷走壁,竄房越脊。所謂竄房,是攀著房椽子頭,往上一翻,一丈多高,一竄就上去。落到房檐上,要輕輕落下,不能有動靜。越脊,是說越過房樑,在房樑上走,不能在屋瓦上行走。踩在瓦上;嘎蹦一聲,把瓦踩碎,別人就發覺了。因此就叫做竄房越脊、飛簷走壁。上了牆,照例要在牆上往下面瞭望。看看院子裏或花園子裏有沒有溝、井、翻板,有沒有狗,聽聽有沒有大人說話孩子哭。有時還要用問路石試探一下,要沒有動靜,才能翻身跳下,跳下去也要輕輕落下,不能有響聲。

        學會了飛行本領,還要練馬上的功夫。古來作戰,有車戰、水戰、步戰、馬戰。保鑣也得準備這四樣和敵人打仗的技術。因為鑣客在鑣車上,拿著長槍,就和古時車戰彷彿。在船上水裏和敵人交手就是水戰了。步戰、馬戰,更是常有的事。和我同時,有名的鑣客,有同興鑣局的武老飛,永興鑣局的葛老光。會友鑣局裏,我的師父宋彩臣,也是赫赫有名的。師叔盧玉璞久走南路鑣,武藝也十分出色,還有王芝亭、王福泉、胡學斌,都是會友鑣局中有名的大輩。

        當時社會挺不安寧。各地都有賊人挺而走險。有七八十人一夥的,有二三十人一夥的,也有三五成羣的,盤踞在各地。所以行路的人,就得找會武術的人保護。起先,有些會武術的人,住在客店裏,等候客人僱用,他們只推著一個小車子,客人僱妥了,就推著小車子上路,一天要走八十里地,這是保鑣的源起,後來買賣一天比一天發達,就自己立個字號,開一家車店,備有轎車,聽侯客商僱用,這就是鑣局子了。到了後來,又在各地設上分號。

        那時候,不僅單身的客人上路,要找鑣局保護,商人運送貨物,更得委託鑣局,才能防止賊人搶奪。那些走馬上任的官老爺(卸了任,發了財的更不消說了)也得請求鑣客沿途保護。最後,連地方官運送餉銀和各種款項,沒有鑣局隨同保護,也休想平安無事。當時各地運到北京的銀子,都是裝鞘運送,一運就是幾十萬。運到北京珠寶市,化了之後,鑄成銀錠交庫。鑣局子把銀子運到北京以後,還要負責交庫。誰保來的,歸誰去交。社會秩序越壞,盜賊越多,鑣局的買賣自然越發達。

        保鑣,有水路鑣,陸路鑣。水路鑣,是乘船,陸路鑣是起旱。水路鑣,鑣客在船上保護,陸路鑣,或者坐在轎車裏,或者騎馬跟隨護送。拿當時會友鑣局的業務來說,一共有四路的買賣。北路鑣是張家口、熱河,東路是東三省,營口、吉林、奉天,到黑龍江省城;西路到西安為止,往南是直到南京、上海。當時往南有兩條官路,叫做東大道、西大道。東大道走任郊、河間府往南,西大道是走蘆溝橋、涿州、保定、石家莊、冀州。要到上海、南京一帶,須從河南鄭州往南。水路是由齊化門內河奔通州外河,沿運河往南。因為鑣局在外邊走鑣,北京城裏有人往各地匯款,也都由鑣局代送。事前鑣局子到各商號聯絡,到時商店就把匯款連信送到鑣局,請求代送。大約每帶 十兩 銀子,給五錢銀子報酬。等於是現在銀行匯兌的業務一樣。走鑣的時候,捎帶著就把這事給辦了。

        走鑣,是鑣局子頭一項最重要的買賣,還有一項重要的買賣,就是看家護院。當時秩序不好,不單出門行路,有賊人攔路行搶,就是城裏也不太平。所以當時的大宅門、大商號都得有看家護院的。這些看家護院的,不是他們自己僱用的,一般都是和鑣局子接頭,由鑣局子派人前往坐夜。後來外國人到中國辦了很多洋行、銀行,他們也請鑣局子的人去保護。前門大柵欄、珠寶市一帶的商號,後來組織起來,辦了商圈。就由商團和會友鑣局接頭,替他們守夜。當時會友鑣局每天晚上派出守夜的師兄師弟,總有不少人。如華俄道勝銀行就是由會友給保護。大宅門找會友護院的不少,最有名的就是李鴻章了。

        除了走鑣、護院,還有一項買賣,就是保護庫丁。原來當年當庫丁是一項很肥的差使,庫丁可以從銀庫裏往外偷帶銀子。儘管防止很嚴,如庫丁出來時要裸體打一個跟頭,但庫丁還可以從肛門裏把銀子偷偷帶出來。因為庫丁這樣發財,北京城裏就有混混兒,專搶庫了,等於綁票勒贖,因此,庫丁上班下斑,都得找鑣局保護,才能不被流氓綁去。

        除此以外,當時北京的寶局(賭窟)和娼寮,也要請鑣局派人保護。這是另外一些鑣局做這些買賣,這些鑣局,不在前面所說八家之內。因為他們專和這些娼寮、寶局打交道,八家鑣局的人都看不起他們。

        當時鑣局給這些人服務,能拿多少報酬呢?那倒為數不多。拿護送餉銀來說吧,一萬兩銀子也就給五十兩 銀子。保鑣的人,每個月也就掙四、 五兩銀子,頭兒們也多不了多少, 七兩二錢銀子,那就是最多的了。有人說,李鴻章找的護院,每月給幾百兩銀子。據我所知,可沒有這麼些個。到了年終,櫃上賺了錢,大家可以分點紅,但那時當家的吃大股,一般人分的也不多。護送大官上任,遇見官兒高興,送到以後,賞個 十兩二十兩 的,那是外快,不在正式收入之內。一個保鑣的,每月雖只掙幾兩銀子,可是吃的是櫃上的,而且好吃好喝,生活還是挺舒服的。鑣局子制度也不像做買賣的那樣緊,彼此都是師徒關係,論起來,是一家人,更不像當官差的有什麼階級高低大小,因此,一般都覺得幹這行挺自由,挺舒服。所以我學了幾年徒之後,就放棄了荷包行,入了會友鑣局。

        我進了會友鑣局以後,就跟師傅宋彩臣練習武藝。保鑣的光會武藝還不行,必得學習行話。當時買賣家各行各業,都有行話,鑣局子也有鑣行的行話,不過,鑣行的行話,不僅是在同行之間應用,主要是和江湖上的賊人見面,必須用行話交談。這種行話,我們叫做「春點」,一般人就稱之為「江湖黑話」。鑣行和賊打交道,首先得會「春點」。彼此拉交情,鑣行必須和氣,光憑武藝高強,想制伏他們,那還是不行。

        我們鑣局子裏,白天在櫃上,除了吃飯就是練武,傍晚,該去坐夜的就紛紛到各家住戶、商號坐夜去了。輸著誰出去走鑣,就得出去走鑣,大約一個月平均輪上這麼兩趟。走鑣的時候,看保的貨物多少,由當家的派人。少則 一兩 個人,多則十來個人(大約保一萬兩銀子用一個人)。人多了,總有師傅或師叔、師大爺們帶著,一切聽他指揮。進了鑣局以後,就得跟著保鑣。剛進門的徒弟也是一樣。所以徒弟也領工錢,不過比較少點。走鑣的時侯,遇見賊人,兩下沒說好,得交手了,當徒弟的格外得拼命向前。因為保鑣全看個人的膽氣,當徒弟的要不賣力氣,讓別人看著,就顯著「沒種」,沒法出頭了。總之,做賊的人,固然是亡命,保鑣的也是亡命。你要豁不出去,不跟賊人較量較量,丟了鑣,得賠帳不說,往後誰還找你?

        鑣行的規矩挺嚴,走路有走路的規矩,住店有住店的規矩。我走鑣的時侯,早已不推小車了。客人坐在車上,貨物也分別裝在車上,車上插上鑣局子的鑣旗,保鑣的騎著馬跟在車前車後保護,一路上緊睜雙目,刻刻留神。當時地方不靖,遍地是賊,有數十人一伙的,也有三五成羣的,還有一兩個藏在樹林後面,看見單身走過就行搶。最後這種人,俗語叫作「打槓子的」,多半不是久慣做賊的,不懂賊的行話。他們見了鑣局的大批人馬,一般不敢出來行搶。

        保鑣的到傍晚太陽尚未落山,就要找店房住下,進了店房,必須派人守夜,以免夜問有什麼閃失。進店以後,喝水吃飯,可不能洗臉。因為常在外面走道,一洗臉,叫風一吹,就要裂口子。吃完了飯,守夜的守夜,不守夜的就去睡覺。第二天,天還不亮,就要抓早趕路了。

        既然當時遍地是賊,走在路上就免不了和賊打交道。賊人隱藏在各處,冬天往往在地裏趴著,夏天就在高梁地裏藏著。有時打扮成種莊稼的、砍柴的,很難分辨出來。有些賊人往往在道路當中放上一些荊棘,攔住人馬的去路,這些荊棘有橫著放的,也有擺成十字的,不小心,馬要讓它扎著了,也就沒法走了。保鑣的一看見路上有這些荊棘,就知道有賊了。說句行話,這叫做「惡虎攔路」。這時,明知這些荊棘是賊人放的,還不能自己下馬把它挑開,必須作好準備,和賊人見面。

        這時,當頭兒的立刻吩咐手下的弟兄,作好準備,舉著槍,拿著刀,看住鑣車,當頭兒的自己卻要放下武器,緊走幾步,向前準備和賊人答話。賊看見有鑣車路過,也有個為首的上前來和鑣行辦交涉。這時候,鑣行的頭兒就要滿面笑容,抱拳拱手,先向賊人行禮,招呼一句:「當家的辛苦!」他也回答一句:「掌櫃的辛苦!」按著鑣行的規矩,「賊」是朋友,遇見了賊,就是朋友到了。如果是初次見面,他必問你:「哪家的?」我們就說:「小字號,會友。」接著他又問:「你貴姓?」我們就說:「在下姓×,草字××。」可是我們不能問賊:「貴姓」。要一問,他就該疑心了,你要拿我是怎麼著。

        「朋友」見面以後,必須拿黑話對談,說明這一方面確是鑣行,對方確是「江湖上的朋友」。黑話的內容,不外兩點,第一,彼此都是一師所傳,應當講江湖的義氣。更重要的,鑣行必須承認,你這碗飯是賊賞給你吃的。他問:「穿的誰家的衣?」就答:「穿的朋友的衣。」要問:「吃得誰家的飯?」就答:「吃的朋友的飯。」這倒是句老實話,要沒有做賊的,也就用不著保鑣的了。做賊的,每天以打劫行搶為生,看著鑣行的情面,有一部分「高高手,放過去」了,這不是做賊的給鑣行留下的這碗飯麼?所以鑣行稱賊作「當家的」,跟稱呼鑣行的「掌櫃」一樣。

        兩下裡拉了一陣黑話,平安無事,放你過去。有荊棘條子的,他就替你挑開,表示他同意「借路」,讓你通行了,臨分別時,我們還要客氣幾句「當家的,你有什麼帶的?我到××(某處)去,二十來天就回來。」賊人一般說:「沒有帶的,掌班的,你辛苦了。」

        按著鑣行的規矩,走鑣沿途要喊鑣號,也叫喊趟子。因此,走鑣也叫走趟子。鑣行的鑣號,就是「合吾」二字。喊法又有種種不同。如在住店或過橋時,喊「合吾」二字抑揚迂迴拖得很長,這叫作「鳳凰三點頭」。平時所喊「合吾」二字,就比較短促,有時就是簡單兩個拍子「合、吾」。保鑣的喊「合吾」,做賊的也喊「合吾」。路上遇見賊,雙方談妥,他准你過去以後,他就高聲喊一個「合吾」。這時埋伏在附近的賊聽見以後,也要回答一個「合吾」。有幾個賊,就要喊幾聲「合吾」。有時賊人趴在地上,遠遠地看不見,但為首這個賊喊了一聲「合吾」以後,就聽見遠遠的「合吾」「合吾」,一聲接著一聲,賊人要多,「合吾」聲就接連不斷,喊上好大的功夫。

        路上遇見賊,就要上前用好言應付,平安放過以後,就算沒事了。遇見賊人不聽這一套,硬要和你比武較量分個勝負的,那就只好和他相拼了。真正動手的情形,一百次也未必有一次。可是幹鑣行的死在賊手裏的,也不在少數。

        當我走鑣的時侯,在直隸、河南等地還有紅槍會之類的組纖,他們遇見鑣行走過,必要找你比武。他們倒不搶東西,主要試試你的膽量、武藝,沒有兩下真功失,遇見他們,也不容易過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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