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岡田久米忽然清嘯一聲,一個筋斗,足足翻了七尺遠,已落在老二身前。

  老二返身過去,一抹鼻血,大笑道:「你也來送死!好極!」

       口       口       口

  李中生沉聲道:「黃兄,久戰不是辦法。」

  老二冷笑道:「我還收拾得了他。」

  岡田久米一聳肩,已搶入老二的中門!

  老二急退,但已著了久米的一記前踢!

  老二中腿,反轉,趁機迴旋踢!

  久米一矮身,老二腿自他頭上劃過;久米一蹲一躍,在老二身形未落定之前,已一拳猛擊老二人中穴!

  我看得細切,只見久米用的是鳳眼拳(就是握成拳狀,以中指凸出擊。),打的又是「人中穴」,一旦捱上,不死也重傷,不禁失聲欲呼。

  好個老二,右手及時抓中久米的拳頭。

  我正在要大叫「好」字,但突然場中又起了大變!

       口       口       口

  久米的左手一震,竟亮出一樣亮晶晶的東西!

  這東西閃電般插入老二右脅之中!

  我才叫得出聲:「浪人叉!」

  久米的右手又一震,又閃出了一條亮閃閃的東西。「哧」地刺入老二左臂!

  老二慘叫鬆手,久米一記前踢,踢中老二前額,老二大叫一聲往後倒,在地上全身痙攣了起來。

  久米上前再刺!

  忽然橫空一條長棍攔在久米身前!

  久米一看,只見是李中生,呼呼呼地舞了三道棍花,十足是少林派棍法的架式。

  我撲過去,把老二搶了過來,只見他痛得咬緊了牙齦,猶自罵道:「那龜兒子,竟動傢伙……。」

       口       口       口

  李中生側身向著久米。

  久米望向榮一。榮一望向唐秋山。唐秋山變色而立:「李教練,你不要考三段了嗎?這些人豈是得罪得了的!」

  李中生持棍而立,一字一句地迸了出來:「我平生只守一樣規矩,就是道場上的規矩!」然後指著久米:「這些規矩是他們日本人創出來的,他們自己一手壞了,我也要向他討個公道回來!」

  唐秋山強笑:「這只不過是一場誤會。」

  李中生悍然道:「他不該在我主判之下施暗算,動傢伙!」

  唐秋山怒道:「李中生,你又何必這樣食古不化!」

  李中生冷笑一聲:「 唐老師,你的六段,大可在台灣考,既省錢,又方便,用不著受人的氣!」

  唐秋山的臉色變了好幾次,岡田榮一看著看著忽然大聲說了幾句日本話。久米一幌雙手,浪人叉化成千百點寒芒,直投向李中生!

       口       口       口

  李中生的棍法橫掃,攔住了久米的攻勢!

  李中生的腕力很大,掃的又是死角,可是久米的浪人叉居然還守得住。

  李中生的棍法又是一變,變成打落,每棍迎頭擊下,久米招架得很是吃力。

  可是久米畢竟身法極快,雙叉一架,閃電般已沖入李中生的中門,抬腿一記閃電前踢!

  久米的前踢又快又准,這一招正是使老二剛才失了先手的絕招!

  好個李中生,身一側,久米的前踢,只踢在他的右肘上,而他的側踢,卻「砰」地撞中了久米的胸口——

  久米退了七八步,臉色白得像紙一般。

  側身側踢,正是進身前踢的剋招!

       口       口       口

  李中生的棍法又變了,變成用圈拖的迴力。這本來是少林起手棍法。少林弟子學棍之前,先得在廚房攪大鍋的稀飯,攪上一年,臂力、腕力、圈力、迴力、都到了家,才正式學習棍法。

  李中生的棍法雖沒下那麼多苦功,但他用棍尖繞著碗底圓周使勁而轉,也練了半年,打破了三百多隻碗,可是練到現在,已經準確得可以點著杯底轉,而不與杯子碰擊任何一下。

  這一輪圈法,久米的雙叉被帶得如狂風中的飄絮,險象環生。久米的浪人叉是短打兵器,李中生的棍是長距兵器,這樣打起來,久米必定吃虧,所以久米才衝進去前踢,不料李中生的側踢剛好是他的剋星。

  李中生的棍法又是一變,變成用點式的。久米防守不下,「噗噗」被點了幾下,頭腫額青。李中生猛地一聲大喝,久米以為他又要迎頭擊下,忙施雙叉交叉上擋。

  不料李中生雙手一拗,「咯啪」一聲,木棍中斷,李中生雙手雙棍,急劈中門,「啪啪」二聲,久米雙脅各捱一棍,痛得連叉也丟了,抓住和服,頭貼著膝,扯著自己的頭髮,也制不住那脅骨擊斷之痛。

  岡田榮一像一支箭一般,也沒看他怎麼動,已標了出來,扶起了久米,替他按揉。那久米呻吟著用日本話罵著。唐秋山卻臉色鐵青,一步一步的走了下來。

  李中生向唐秋山鞠了一個躬道:「對不起,老師。」

  唐秋山停了下來,冷冷地道:「李中生,原來你也學得一手好中國棍法啊。」

  李中生笑笑,沒有作聲。唐秋山忽然厲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們作對!」

  李中生一抬頭,精芒四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出手狠辣的人,也這麼英挺過:「老師,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李中生。中國人生的。李中生!」

  「好!」唐秋山咆哮道:「你他媽的是中國人生的!」說完就出擊!

       口       口       口

  李中生招架了幾招,本可以反攻的,卻沒反攻。唐秋山原是他的老師,聽說他的武功,百分之八十是唐秋山替他紮好根基的。

  李中生雖然不反攻,唐秋山的攻勢卻更狠了,這時侯我才知道李中生的功夫有多好,他閃躲騰挪,唐秋山就是打不著他。

  可是唐秋山一聲吼,一記手刀就劈了下去。

  李中生一個上段受一擋,突然之間,一臉痛苦之色。

       口       口       口

  我忽然記起了,唐秋山是國內唯一可以用手刀劈斷十根同時綑著的甘蔗的人。

  李中生的手臂就是唐秋山的甘蔗。

  李中生慘叫,右手一滯,唐秋山的手刀易劈為抓,虎爪抓住李中生的內腕,一轉反拗,李中生被制前俯,唐秋山右手又一記手刀——

  砍在李中生的關節上。

  我敢說李中生的慘叫聲,半里外都可以聽得到。而且還夾著一聲關節斷裂聲。

  我猛站起,可是人影一閃,一人比我還快,衝入場內!

  郭啞子郭靜!

  郭靜終於出手了!

       口       口       口

  就在這一剎那,李中生不知已中了多少拳,多少腳,眼角、下唇、右頷都在出血,唐秋山下手可一點也沒留情。

  我搶到了李中生,他混身都軟了。郭靜則面對唐秋山。

  那些學員們歡悅的大叫道:

  「郭教練出手了!郭教練出手了!」

  唐秋山盯著郭靜,道:「你是日本人教的,今天你出手幹嗎?」

  郭靜沒有出聲,緩緩的,用手,指了指後面的岡田榮一等,用腳一踢,然後指向大門,便沒有再動了。

  唐秋山怒極反笑道:「好,好,看你又好得過那中國人生的龜兒子多少!」

  他的人看來沒有動,腳卻動了,一腳就踢郭靜的下陰!

  毒招!

       口       口       口

  可是郭靜卻似閃電一般地撈住了他的腳。

  他撈腳的時候,是前趨立,也就是說他這一撈,還包括了轉腰、迫膝、側受等動作,都在一剎那間完成。

  他的手成倒鶴嘴形,正是北派勾彈腿拳中的「一串錢」,據說這一招用得快時,掌心放了一疊銅板,手一轉反鶴形,錢還直立不倒。是為「一串錢」。

  可是唐秋山雖一腳被撈,另一隻腳卻凌空踢出!

  唐秋山是五段。考黑帶五段的人都必要過這一關——兩人拿木板三寸厚,各站一方,考者要雙腳雙方,同時橫一字凌空踢出,擊碎木板。這一記,唐秋山絕不含糊。

  可是郭靜一張手,卻用脅下硬受一擊,用內臂與側脅,硬生生扣住了唐秋山的這一隻腿!

  這一來,唐秋山變成了一腳被扣,一腳被夾,郭靜又十分高大,唐秋山挺在半空,落不下來。

  唐秋山大叫一聲,居然能半空以腰力挺起,左手雙指直插郭靜雙目!

  又是毒招!

  郭靜雖制住唐秋山雙腿,但唐秋山這五段總教練並不是白搭的,他的武功還在佐佐木三段和岡田久米四段之上,居然臨危不亂,猛施殺手!

  好個郭靜,就在唐秋山挺腰插指時,忽然雙手重重一摔!

  要是唐秋山不挺腰攻擊,至少可以手肩先著地,用柔道的拍地而起法,便可消去大部份落地之力;可是偏偏唐秋山又全神在挺腰攻擊,這一摔甩,翻身已不及,「蓬」地腰背撞地,我們清楚地看見,唐秋山的五官都痛得擠在一起!

  可是唐秋山立刻又躍了起來!

  他一躍起來,一個轉踢就飛了出去!

  但是郭靜也是一個轉踢!

  「啪啪!」二人頰部各中一腳,郭靜幌了幌,可是唐秋山卻斜飛了出去。

  我立時記起,郭靜剛才教那棕三的學員轉踢時的門道,那霍霍有聲的急踢。要是挨在平時,唐秋山的轉踢絕不在他之下,可是因腰部跌傷,這一記轉踢,當不如郭靜了。我這才瞭解郭靜為何要硬捱脅部一腳,再摔傷唐秋山腰背,然後才以腳換腳,各捱一招。先擊潰唐秋山的腰勁,再設法制勝,這是極明智的打法。

  唐秋山斜飛出去,撞在牆上,卻立時彈了回來,橫身一記「內手刀」!

  唐秋山不愧為黑帶五段,兩度受重擊,居然還可以掌握住主動的攻擊。

  唐秋山的手刀是最可怕的,我不禁失聲欲呼,但我發覺我忽然失了音,不,是被一種聲音所掩蓋——郭啞子郭靜的怒嘯聲!

       口       口       口

  郭靜這一聲怒喝,實在可怕的很,連令人掩耳的力量也沒有,像急雷一般,閃電似的在你耳中擂了一響,讓你呆立當堂,還要去聽那隱隱的尾音。

  這一聲大喝,竟震住了唐秋山。

  他是面對著唐秋山的,我們在九尺之外的人尚且被震如此,更何況是唐秋山。

  唐秋山動作一滯,郭靜便扣住他的手臂,捧起了他的內腿,像挑起重擔般抬起他,身子一連打橫轉了十七八個轉,再震天怒吼一聲,把唐秋山扔了出去!

  「砰」唐秋山撞在道館的石灰牆上,落下來時,兩隻眼睛已只見白膜,可是仍掙扎起來,蹌蹌踉踉的衝向郭靜。

  他這個五段總教練的名頭,是絕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壞在二段郭啞子的手裏的。

  郭靜也沒有辦法。

  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擊倒唐秋山。

  唐秋山撲上來,他出拳,唐秋山居然還撥得開,可是一個蹌踉,及時抓住了郭靜的衣襟,郭靜這時,又發出一聲大吼。

  這驚天動地的吼叫,就貼著唐秋山的耳邊發出的,就算我們有心理準備而又離得這麼遠的,尚且抵受不了這吼聲的壓力,唐秋山抓住郭靜衣襟的手,不禁一凝。

  郭靜的膝就在這時頂在唐秋山的左胸上。

  我們聽得「咯勒」一聲,唐秋山按著胸口,口吐白沫,慢慢的坐了下去,然後再站起來,一幌,再幌,終於「砰」地倒了,暈了過去。

       口       口       口

  道場裏都沒有聲音。

  每一個人急促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被剛才的那幾番龍爭虎鬥所震住了。

  我也好生興奮,老二以黑帶初段的身份連贏初段的「烏鴉」,二段的「獅子」,以及三段的佐佐木,李中生以二段的身份,居然擊敗四段的岡田久米,郭靜更以二段的帶級,擊敗五段的總教練唐秋山,使我感覺到我腰間這一條棕帶一級,也可以亮相,做出點作為來。另外我隱隱約約的感覺到,這是空手道獨立自強的一戰,不再受人欺侮,尤其是這幾個出戰的,都是學過一些國術的空手道子弟,更有另一種更深的涵意。

  這時我看見岡田榮一慢慢地走了下來,冷靜而鎮定地看著郭靜,長期的日本空手道訓練,已使他看什麼都如一塊移動的石頭,隨時一掌被他劈得稀爛!我注意到他已卸下了黑裙,露出了道袍,他的腰帶紅白相間,神道自然流黑帶七段!

  他望著郭靜,就像望著一具死屍一般,一開口,居然是中國話:

  「你的佛門獅子吼,練得不錯。」

  佛門獅子吼!據說這是峨嵋派高僧於金頂,每日清晨對那口古鐘大吼,鐘聲傳音,乃是以音懾人的絕技,後來禪宗稱之為「獅子吼」,猶如冷水澆背,驀然一驚之效,這種武技只聽人說過,沒料郭靜居然懷此絕技。我想起他在天字第一號牛肉麵店中聽我們論國術時,一臉激動的神情。

  郭靜那兩聲「獅子吼」,幾乎也等於喚醒了我的民族自尊,作為文人和武人夾縫中的我,在此刻,像浪潮,第一陣捲土而去,第二陣務必要比前浪更高,更要激起千堆雪!

  現在大家都噤聲不動。日本神道自然流的副會長岡田榮一七段!這個名聲決非等閒。而我注意到郭靜的右頰,青黑了一片,他的鼻嘴,都有一絲血絲,他曾捱受唐秋山一記前踢,在左胸側,又捱了一記轉踢在臉部,不管他是鐵打的,捱了這兩下,絕不會好過到那裏去的。

  郭靜還是沒有說話。他慢慢地沈馬橋手,岡田榮一道:「哦,原來是洪派弟子。」

  原來南粵的拳腳,有五大名家,即是洪劉蔡李莫,就是洪熙官、劉三昭、蔡九儀、李錦綸、莫清嬌等五人,五人之中,又以洪熙官名氣最大。別的不說,單是他的馬步,外號「落地生根」,一旦紮穩,別說單人匹馬踢他難動分毫,就算十多名壯漢用繩子去拖他,他也不會動一動。岡田榮一一見郭靜沈馬,便看出他練的是洪家拳,這份眼力和見識,也確是驚人。

  郭靜一沈馬,岡田榮一立時換馬成一虛一實,前吊後屈,宛若一隻欲撲噬鼠的怒貓,我看過多少人採用這「貓足立」,可是岡田榮一這一下架勢,卻是其他所有的人所擺不出的:動可制人,靜可迫人。

  郭靜的沈實與岡田副會長的輕靈,剛好成了一對比。郭靜大概長我四、五歲,而岡田卻是近五十歲的人了,短小精悍,臉紅如醉酒,雙目的神采,像可以射穿一切障礙物。我不禁暗地裏為郭靜耽心了起來。

  郭靜一直盯著岡田榮一那無瑕可襲的「貓足立」,忽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

  就在這時,岡田榮一的前踢忽然閃電般的一踢——如果郭靜在此時衝了過來,一定會捱他這一踢的。

  不料郭靜只是發出一聲鋪天蓋地的大喝,人卻沒有衝近,等岡田榮一一腳踢空,卻馬上像貓兒一般就地一滾,郭靜的飛側踢就凌空擦過。而岡田榮一馬上起來,郭靜一落地,榮一已在其後,郭靜立時打出一記「後踢」!

  這一記「後踢」,中國拳譜之中又名「虎尾腳」,令人防不勝防。岡田榮一卻是一撥就撥過了。

  郭靜立時回過身來,可是恰好這時岡田榮一踢出一記「前踢」!

  「噗」!這一腳踢中郭靜的小腹。

  郭靜異常高大,可是岡田榮一出的腳大都是中、下門,使郭靜十分不好對付。據說世界空手道大賽時,日人與洋人對壘,因體格太過懸殊,日人都採用「貓足立」,專攻中下門,使洋人無法應付。

  郭靜吐氣揚聲,硬受一腳,正待反擊,「噗」地一聲,肚子又捱了一腳。

  原來岡田榮一的踢並不需收回去再反擊,可以連踢數腳,郭靜就這樣捱了兩下!

  同時第三下也踢到了,郭靜竟不知閃避,「啪」又捱了一下;可是我們也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的「一串錢」,迅不及防地撈住了岡田榮一的腿!

  這一下,眼看岡田榮一一足被制,我們忍不住要叫好,可是岡田榮一像脫弦之矢一般,前射了過去,在郭靜還未來得及把他的腿抬高拍出去之前,他已一拳「拋擊」擂在郭靜的右太陽穴上。

  這下才真正夠郭靜受不了。好個郭靜,居然還能一聲大喝,把岡田榮一的腿一提,推甩了出去!

  岡田飛落七尺之外,半空一個翻身,居然像貓一般,輕盈落地。

  岡田榮一甫落地面,立時像豹子一般衝向郭靜:岡田榮一動作之迅速,是我平生僅見,就算是年青小伙子,只怕也沒他的活力與魄力!

  岡田榮一一旦衝近,郭靜馬上感受到這壓力,但他已受傷,無法突破,只好用「金錢剪手」封鎖,不料就在這一剎那間,岡田榮一衝近忽然蹲低,一腳低側踢就切在郭靜的腳脛骨上。

  郭靜大叫,另一腳一踢,岡田榮一卻即時蹲身,一記沉肘,敲在這一腳的膝蓋上,上撞之力再加上下沉之力,我們只聽到郭靜的驚心動魄的慘呼。

  而就在這時,岡田榮一一低首,一拳搥在郭靜的脛骨被切中的足趾上。

  郭靜痛得蹲下身去,就在這連受幾下創傷中,岡田榮一已破去郭靜的「三戰馬步」,(「三戰馬步」施展時,功力高者全身肌肉堅硬如鐵,而且雙腿齊夾,下陰無法攻入)就在郭靜雙腿一分時,岡田榮一一抬虎爪腕掌,向上托去!

  這一下郭靜若被打中,那就死定了。我們都失聲而呼。好個郭靜,居然及時抓住岡田榮一的托掌,另一手迎臉就是一拳!

  「砰」的這一擊,正好打在岡田榮一的臉部上!

  岡田榮一怪叫一聲,被打得一幌,卻趁機倒臥地上,雙腿一撐,「砰砰」踢中郭靜的臉部!

  這兩腳一中,郭靜幾乎已喪失所有的戰鬥力了,可是岡田榮一的腳仍不放過他,已交剪在他脖子上。

  這一下子,所有的熱血都向上衝,我站了起來。我只是棕帶一級。可是,朋友都出手了,我怎能不出手。岡田榮一是七段。但是,今天是我們生死存亡的日子,彷彿我們這場打鬥,代表著技藝以外更深的憤怒。

  說時遲,那時快,岡田榮一雙腳對剪,郭靜為之窒息,但他的武功畢竟是非同小可,居然趁勢一曲頭栽下去,「喀」地用前額撞在岡田榮一的臉上!

  岡田榮一慘叫一聲,鬆開雙腳,兩人同時爬了起來。郭靜搖擺不已,岡田榮一卻一臉披血。

  郭靜是我們當中,唯一練過「鐵頭功」的人,他一撞可以撞碎十塊洋瓦,這一下撞在岡田榮一的臉上,由上而下,只怕是岡田榮一出道以來受擊最重的一次。

  岡田榮一臉部二度受創,可是郭靜傷得更重,雙腳都站不住了,臉部也被踢腫了起來。我知道我只能出手了。可是我才棕帶一級,對方是黑帶七段。就在一遲疑間,郭靜和岡田榮一又交手了。

  然後我很快的看見郭靜倒了下去。岡田榮一馬上蹲下來,對準郭靜的心窩就是一拳!

  已容不得我遲疑,郭靜要是中了這一拳,只怕不死也重傷;我已顧不了那麼多,「哇」地一聲就一記「雙飛側踢」過去,岡田榮一不及閃避,唯有把身一側,「砰」,我踢中他的左肩,他翻飛了出去。

  這一下我是用盡全力。我自信雖只有棕一的帶級,可是我的中國武功的底子,卻不僅此而已。岡田榮一用側身捱受了我這一下,居然又立刻爬了起來,面對著我:又是一個攻守皆宜的「貓足立」姿態!

  我破不了!可是我不管了!我腦海裏有兩件事飛掠而過,而且特別顯明:一是李中生今天在麵店裏說的話:上次的東南亞空手道大賽,結果是棕二的嬴五段的,得了冠軍。二是郭靜曾示範過的:對付前踢極好的人,要用威力奇強的側踢攻擊;對付「貓足立」無瑕可襲的人,要用「後倚立」前進而擊潰之……

  好!那就拼吧!郭靜倒了,李中生負傷,老二暈眩,館裏除那幾個不敢動手的「老教練」外,只有我的帶級最高的了!我不能眼看中國人丟這個臉!

  我怪叫一聲衝過去,聽到兩旁學員們打氣的吼叫,像浪花一樣的湧過來。我衝到岡田榮一的面前,看見他穩如泰山,心中一慌,竟忘了出擊。他閃電般抓住我左右衣襟!

  我猛地記起,岡田榮一,是神道自然流空手道黑帶七段,同時也是起倒流柔道三段,合氣道初段。他一抓住我,兩隻手便如鐵箍一般,我怎麼掙都掙不動。

  然後他的腳便斜斜地摔過來了,我知道這一下正是柔道的「浮腰摔」!

  我怎麼擺也擺不脫他的掌握,我驚慌之餘,一低首,向他的手腕,張口就咬——

  他怪叫一聲,連忙鬆了手,搖動不已,眼淚都痛得流了出來;我一旦得脫,與岡田榮一已貼身而立,我一個橫肘,立時頂了出去!

  家父教我練「羅漢拳」,也教我練「霸王肘」,「霸王肘」的練法,是以雙肘伏地挺身,由每次五十下增進到每次五百下,由草地轉到碎石地,「霸王肘」便算是練成了。一肘下去,釘子也可以打下木板裏去;我雖沒有這種功力,但也苦修過三個月,打斷兩寸厚木板兩塊是不成問題的。

  這一肘就打在岡田榮一的右脅上!

  岡田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拼暈了頭,知道若不乘勝追擊,岡田榮一一旦恢復過來,那時我就絕不是其對手了。

  所以我一膝就向他腹部頂過去,雙手向他的背部一壓,這一抬上下夾擊。外國拳師叫「三文治」,中國拳師叫「三合板」,一旦擊中,殺傷力是十分強大的!

  可是好個岡田!他在傷痛中,居然也一抬膝,與我的膝部「喀喇」一聲碰在一齊,雙手反剪,竟已扣住我的雙手。

  我們的膝蓋碰在一起時,我從來沒有那麼刺痛過——至少有一百根一千根銀針,同時紮了進骨頭裏去那麼痛——我不知我的膝蓋骨是不是撞碎了,我撞到的簡直是一塊鐵條,可是我敢肯定岡田榮一也不好受,他的腿雖硬,但是我撞上去,他是被撞者,他的傷也絕不會比我輕。

  可是我的手卻被反剪。這是「合氣道」的招式,我破不了。他在我的身後,我聽見學員們都在惶急驚呼,我可以斷定岡田榮一已施了殺手,可是我卻無法抵擋——

  我在惶恐之下,猛心生一計,一抬腿,一腳用盡吃奶全力踩踏下去,踩正後面岡田榮一的腳趾上!

  岡田榮一的狂吼簡直是一千根爆炸同時在我耳邊炸開——我敢打賭他也練過「獅於吼」——所幸他沒有趁這時候出襲,反而鬆了手。我在暈暈眩眩中廻了身,看見三四個岡田,我的腦子裏轟轟響,反正也打不了那麼多個。我一腳「橫掃千軍」就掃那「三、四個」岡田的下盤!

  「蓬」!我像掃著了什麼,自己絆倒了一大跤,再起來時,腦袋才醒了醒,看見岡田也正在爬起來。

  我心中慶幸剛才那一下畢竟掃著了他,一面卻立時撲了過去,一拳「黑虎偷心」,岡田榮一臨危不亂,人仍站「貓足立」,但架式已不再是那末完美無瑕——

  而是有瑕可擊!

  我立時襲擊!

       口       口       口

  我用氣勢無匹的「後倚立」迫近。

  岡田榮一的站姿果然被我所摧毀。

  他並沒鎮靜的等我攻擊,而是先發動攻擊,來掩飾他的虛弱。

  我一連閃躲過他的中段、下段正拳兩次攻擊,他雙肩一聳,又是一記前踢!

  但我早有防備,一側身,就是狠命的一記側踢!

  側踢的腳勢比前踢長!可是他的前踢仍穿過我大腿,穿過我右肘,「噗」地踢入我的右脅!

  我當時的感覺就如一枚鋼釘,鑿進脅骨裏去了;可是我的側踢,也「砰」地打中他的胸口!

  他向後倒飛,「澎」地背撞在牆上,「哇」地吐了一口血,我衝上前,他臉呈紫金,搖首掙扎道:

  「你贏了,我,我敗了……」

  我看著他,不禁深深地向他鞠了一個躬。他畢竟是我們的副總會長七段,武功氣度,都是非凡的。

  我側臉過去看見地上的道袍,心中很是慶幸,要不是剛才脫下道袍時剛好蓋住他的視線,只怕現在倒下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也看見學員們興高彩烈的歡呼起來,以足捶地,喜而忘形地叫道:

  「我們打勝了,我們打勝了!」

  我點點頭,正想制止他們不要太過炫耀,忽見姜清曉張大了口,臉容極其驚恐的看著我背後,卻叫不出一個字來。我本能地向前一衝,「啪」地一聲,一物擊中我的背項,我痛得似袋鼠一般地彈跳了起來!

  我猛回身,「噗」,胸部被一物閃電般插入,我又捱了一記,痛得全身痙攣,才看見出手的人是獰笑著的岡田榮一,手持雙節棍,一步一步的向我迫進。

  我著了他一踢兩棍,全身的功力,像被打散了似的,而他手持雙節棍,我痛得彎腰撫著胸腹,實在無法招架,因為我上身赤裸,我撫腹時便觸及我的棕一腰帶。

  岡田榮一大喝一聲,雙節棍自上掛下,我就在胸門大開的剎那,忽然把手中帶子「霍」地抽打出去!

  「啪」,帶鞭擊在他的眼晴上!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怎麼會手上有武器。詹兄常偷看他師叔的丈二長鞭,而我的鞭法就是跟他學的。學得不好,可是猝然施出,鞭擊在臉,也夠岡田榮一痛不欲生的了。

  岡田榮一狂吼一聲,以手掩臉,我強提真氣,舉身而起,全力一擊:全身躍起,一拳背拳,自上而下向他的微禿的腦門敲下去!……後來我知道這一下的後果是:岡田榮一回到日本後,與人動手過激時,腦門會劇痛異常,使他最後喪失了神道自然流副會長的資格。我知道這對於一個老人來說,也許過於殘忍;但對於一個有名望的武術家來說,他這次所受到的懲誡是罪有應得的。我沒有後悔打這一場仗,包括這一拳「泰山壓頂」!

       口       口       口

  第二天我們帶著跌打醫生給我們包紮的傷口大小十餘處,四個人彼此相互扶持的來到「天字第一號」牛肉麵店。老闆和老闆娘都不在,倒是異常的圍了一大堆人,還有幾個警察。一直到最後,我們看見地上有一灘赭褐色的血漿時,我們的虔語就轉而成為驚疑: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你來吃麵是嗎?以後還是不必來了。」

  「為什麼?」

  「這兒的老闆被人刺死了……」

  「怎麼會!……」

  「唉呀,怎麼不會。據說昨天這老闆管了某幫區的一群流氓一樁閒事,趕走了他們。今個兒大清早,他們假裝成吃麵的,後面就捅他一刀,……幾個人拿武士刀,索性連老闆娘也砍了哪,就是這個樣子了,慘哇……」

  「呃……」

  「所以我說呀,年青人,這個年頭呀,還是閒事少管的好。」

  「……」

  我們走出牛肉麵店,回首望去,已不見了那面對來往喧囂車輛的神色木然的老闆娘。我們忍不住看看掛在樑上的招牌,因為年歲久,煙火薰多了,整個「天字第一號」的金漆都模糊了,菸黃了,尤其是那「一」字,因為筆劃少,根本就分不出來有沒有字,只剩下「牛肉麵店」幾個字,因離爐火較遠,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跟別家的牛肉麵店的招牌沒什麼兩樣,褪色的招牌底下,我們發現我們暗自冒汗的手,是如此地緊緊牽扶著,不放棄地支持著彼此的平衡。(全文完)

                  完稿於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五日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君無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