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溫瑞安

◎刀是一場無涯的夢

    那女子陡然掣出了匕首,向他一步一步的逼近來。不知為什麼,他竟不能動彈。他不能抵抗、不能閃躲、更不能反擊、甚至連動一動指頭也不可能。眼看那女子已逼了近來,他就是無計可施。他急若冰上螞蟻,岸上的魚。那女子逼的如許之近,她只要一動手,就可以殺了自己,可是他仍看不清她的樣貌。她是什麼樣子的呢?他只感覺到一股氣質、一團氣氛、還有一種風情。他為那女子手裡的匕首所發出青焰一般的寒芒而燦了雙目,並感覺到那匕首因曾藏在女子的懷裡而有點餘溫。那女子舉起匕首之際,袖衿落到小臂上,那眩人的白皙,就像一隻可惡的鶴。那女子是來殺他的,那女子一定會殺他的。他就要死了,他甚至揣擬到匕首搠入他肌裡的銳烈感覺。可是他還不知道那女子是誰,他也不知道那女子為何要殺他――

 

□      □      □

 

    他乍然驚醒。

    第一件事,他先要肯定一點:刀還在不在身邊?

    在。腰畔和背上的刀仍在。

    刀在,命便在了。

    第十八次了,他做同樣的一個夢。

    完全同樣的夢。同樣的情節,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感覺,同樣的驚醒。

    醒後的他,汗流浹背,只覺秋意裡一陣又一陣的涼颯。

   ――那女子是誰?

    ――為什麼要殺他?

    ――她會不會就是……謝豹花?!

    夢已經醒了,可是在他的感覺裡,夢並沒有過去,夢醒只是向另一場夢逼近。

    一個完全同樣的夢。

 

□      □      □

 

    醒來之後的人生,是寂寞的……

    方狂歡一向喜歡做夢。他平生愛熱鬧,交最值得交的朋友、做最難做的事、玩最好玩的女人、殺最難殺的敵人!

    就算在生活裡,偶然孤單,在他的夢裡,也是呼朋喚友、痛飲高歌、熱鬧得又鬧又熱!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開始有這樣的夢:一個女子,哀哀切切的挽著匕首,要刺殺不能動彈的他。在夢裡的他,卻只能滿懷惶疚,而非仇恨填膺。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是開始逃亡的時候吧?

    ――但好端端的,為什麼會逃亡呢?

    他拍了拍午寐後微疼的後腦,微吁一口氣:

    ――都是因為寒溪畔那件事。

    ――那件他應做而不該做的事。

    ――如果那件事他不出手,或從頭到尾都不插手,今日他就不會逃到這樣荒僻的地方,在孤獨中顫抖,在淒寂裡難受,而是跟著他所創立的「小螞蟻」裡一眾兄弟,把酒飲得最痛快、把錢花得最浪費、把生命激發得最豪壯了!

    現在呢?

    「小螞蟻」已七零八落,死的死,躲的躲,背叛的背叛,匿藏的匿藏,只剩下四名兄弟中薛劍和朱鐵兒,伴他亡命天涯。

 

□      □      □

 

    在江湖上,只要拿起了刀,就是一場無涯的夢。

    直至著刀時才夢醒。

 

□      □      □

 

    他覺得昏昏沉沉的,在榻上不大願意起來,然後他聽到剔指甲的聲響:

    啪,啪……

    ――一種彈指聽聲的寂寞。

    ――想必是薛劍吧?

    「醒來啦?」真的是薛劍,他就佇立在花欄之前,跟暮色一般無聲無息,甚至已成了暮色的一部分:「該我睡了吧?」

    「哇,枉我狂傲一世,今兒卻……」方狂歡再怎麼渴睡和倦慵,都要掙扎起來。「……落得這個田地。」他說。

    這些日子來,他們都未真正的、好好的休歇過。就算是休息,三人中也得要有兩人是清醒著的。他們睡得比醒著還清醒。

    薛劍緩緩轉身,走進室內來。

    他的步伐跟暮色跨進來一樣,你只會感到暮色又濃郁了一些,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進來的,方狂歡卻知道他這個兄弟的劍法,就跟暮色一般不可防禦。

    ――暮色交疊著白天晚上,誰能阻止它的傳遞。

    秋暮特別冷涼。方狂歡也覺得有些寒涼。許是因為剛才惡夢乍醒之故?身體一時未能回復平時的狀態。

    鄉關無日月。

    外面有數聲犬吠,更顯鄉野的靜。

    「鐵兒呢?」

    「在樓下。」

    「他也歇歇吧?」

    「還是小心點好。」

    這段被人追殺如過街老鼠的歲月裡,就算再防不勝防,也得要著意提防。

    方狂歡下得樓來,見朱鐵兒在跟老闆娘攀談。

    自從他們入住這客棧,混得最熟的,就是這店裡的老闆娘。

    她特別照顧他們。

    可是方狂歡總是覺得:老闆娘老是躲在暗處,別有一番嫵媚、一分嬌嬈。那老闆卻似很懼內,在老闆娘面前,大氣也不敢吭。

    ――如果他心情不是那麼壞,他現在一定會過去捏著酒杯,跟老闆娘從地北聊到天南。

    在旅途中,總是要有伴,談爐火邊的事,不然,在漫漫的長路上,不是蒼山暮雪,就是曉風殘月,就算不是江湖子弟,又能堪幾回心情上的痛苦和墜落的寂寞。

    人寧可死得快,不可以老得快。

    可是現在是在逃亡中……

    方狂歡猛想起寒溪畔的事,就打消了跟老闆娘聊天的念頭。

 

□      □      □

 

    朱鐵兒見他下樓來,便問:「你醒了就好啦,用飯吧!」

    方狂歡笑道:「薛劍在歇著呢!」

    「管他呢!他要睡就睡好了,我可餓了!」朱鐵兒咕噥著:「老闆娘這頓飯可是特別為我們下櫥的呢!」

    方狂歡注目向老闆娘。老闆娘在櫃台之後,就像一盆花放在黑夜之中沒了顏色,可是,方狂歡的視線仍似被吸吮了似的,戀戀不捨,不可割席。

    「真是麻煩您了……

    「反正這時節,這兒也沒什麼客人……」老闆娘說:「你們也住了這些天了。真奇怪,總覺得你們未曾好好歇過。今兒,掌櫃的說,要跟你們幾位爺兒加菜,今箇兒秋分吔。」

   方狂歡和朱鐵兒這樣聽著的時侯,心裡都升起了暖意……

    哎,遊子有家真好。

    可是有仇家的遊子是有家歸不得。

 

◎右臉的風情

    在這窮鄉僻壤裡,能弄出連京城金華樓的大廚也只有豎起拇指自歎不如的好菜,自然無怪乎朱鐵兒和方狂歡會這般大快朵頤、狼吞虎嚥了。

    薛劍一聞到菜香就醒。

    他是自己走下樓來。

    他沉著如故,就像一座走動的山。

    每一道菜,他都先用銀針蘸過,不過,對酒卻是例外。

    因為朱鐵兒是個酒鬼。

    ――就算一罈酒裡只要融了一小粒鹽,他都會分辨得出味道來。

    他現在便正在大碗喝酒,不管人家舉不舉杯,他都痛飲如故。

    方狂歡心裡很清楚:就是因為有朱鐵兒和薛劍在,他們才會被「七幫八會九聯盟」的人追殺了大半年,卻還可以活生生在這裡吃吃喝喝。

    朱鐵兒和薛劍心中也很明白:

    ――就是因為方老大在,他們才能往能逃生的路向逃,而方狂歡總是能在敵人出現之前的霎瞬間嗅出敵人的來侵。

    料敵機先,幾乎就是對敵決定勝敗存亡的樞紐。

    老闆很不高興。

    他覺得這幾個「客倌」不信任他。

    對他而言,這是一種侮辱。

    老闆娘卻不在意。

    她自廚房到飯堂,忙如穿花蝴蝶。

    許是因為廚房的薪火照映之故吧,頭上那一段青布束不住的幾綹烏髮垂在他的臉上,遮去了她一邊眉毛一隻眼睛,越發顯得她美得有些神秘,媚得不食人間煙火。

    「怎麼?怕有毒呀?」老闆娘笑著說:「在我這兒,就算是要殺你們,我也不會下毒來壞了我親手做的菜餚。」

    「你忙了一天。」方狂歡勸說:「也坐下來一道吃吧。」

    「我呀――」老闆娘在看老闆的意思。

    老闆沒什麼意思。

    他一向聽老闆娘的意思。

    「一塊兒吃吧,」薛劍突如其來的說:「謝豹花。」

    「吃,吃,」老闆娘笑態自若的坐了下來,還招呼那兩個小夥計:「你們也一道來呀――

    遂而又笑著跟薛劍說:「什麼花,你這人,不說話就一整天不作聲,一說話就發花癡!」

    她笑啐道:「這兒哪有什麼花?一丈紅開了到月桂,菊花謝了就芙蓉。」

    薛劍驀然喊出「謝豹花」的時侯,方狂歡和朱鐵兒都是微微一震,旋即便知道薛劍是故技重施,要攻其不備的試一試眼前這個人物。

    薛劍顯然是多虞了。

    可是謝豹花這個人物,絕對是他們三人所最恐懼的敵人之一。

    謝豹花是個女子。

    一個名動天下的女子。

    他們不認識這個女子,也從未得罪過她。

    方狂歡所得罪的是張傲爺,張老爺子。

    張老爺子是「七幫八會九聯盟」裡,「豹盟」的盟主。他手上有三個特別不得了的人物:一個是阮夢敵,一個是謝豹花,另外一個,便是斷劍先生段斷。他們三人,前二人是他的門下弟子,第三人是他同門師弟。

    張傲爺麾下出色的弟子自然極多,像「麻煩大師」麻太希就是一個,但這三個人卻是「七幫八會九聯盟」及「大連盟」在內二十七個派系的主持人都力爭的對象。

    因為這三個人無論加入哪一個派系,那派系實力與聲勢都為之增大。

    這些日子以來,方狂歡和他那班「小螞蟻」的兄弟們惹怒了張傲爺,「豹盟」高手,傾巢而出,加上豹盟的親密盟友「衣冠幫」一起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手段,踩平了「螞蟻窩」,方狂歡麾下的小螞蟻,也似在巨人指下無可抵抗的一一被捺死。

    不過「小螞蟻」絕地反擊,「豹盟」也折損了不少人手,「衣冠幫」還出動到正副幫主,才能把這一干膽敢擋車的螳臂碾碎。

    可是,「豹盟」和「衣冠幫」始終拿不下「蟻王」方狂歡,還有他身邊四名得力助手:薛劍、朱鐵兒和顧皇飛、郭洞洞。

    同樣,「豹盟」也一直未曾派出謝豹花、阮夢敵和段斷這「豹盟三盃酒」。

    也因為這大半年來,「豹盟」聯同「衣冠幫」的人都剪除不了方狂歡,所以,據「九尺飛仙」郭洞洞的飛鴿傳書謂:張傲夜動了真怒,下了決殺令,已派出手上女將謝豹花,來狙殺他們。

    自從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方狂歡等三人再不能同時休歇。他們必須要兩人守候,另一人才敢稍作歇息。

    他們暗裡在算:自己還能活多少天,還能活多少個時辰?

    他們只是活一天算一天,撐一時得一時。

    ――反正到頭來難免一死,死在謝豹花那末名動江湖的人物之手裡,至少也是光榮的事。

    可惜謝豹花是女人。

    像方狂歡、朱鐵兒、薛劍這些江湖上劍鋒舐血、腳踏刀山、身經大風大浪的男兒好漢,當然不願死在女人的手裡。

    ――且不管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他們逃亡到這個小鎮。

    小鎮的名字叫將軍。

    在這一間「路遠客棧」裡,他們已躲了十六天。在門前一片金黃的稻穗裡,卻有他們逃亡歲月裡少見的平靜。

    尤其是這位嬌嬈清麗的老闆娘,待他們特別的好。

    特別的照顧。

    特別的像一個家。

    可是朱鐵兒、薛劍和方狂歡並沒有因而鬆懈下來。

    ――在對敵中,鬆懈等於敗亡。

    所以薛劍突然試探老闆娘。

    老闆娘卻不知道他說什麼。

    他們都暗裡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他們說什麼,總比知道的好。

    「唔?」老闆娘見三人停下筷來,好奇的問:「怎麼了?」

    就算在這個時侯,他們也仍是看不清楚老闆娘的容貌,有幾綹髮絲,披垂在她的左臉上,她有時侯很耐心的去撥了撥,有時侯很沒耐心的掠了掠,袖子舉起來的時侯,腕子特別幼細好看,無論耐不耐心,她的右面還是掠過一片風情,令人從動容一直動到了心。

 

◎一張櫈子扔死一隻蚤子

    「沒什麼。」方狂歡只淡淡的道:「外面的大狗小狗吃過了沒有?」

    「早餵過了,」老闆娘莞爾一笑,「不餵它們早煩纏著呢。」

    方狂歡呷了一口湯,點點頭,又挾了一塊肉片,卻沒有馬上吃,只放在碗前。

    薛劍把筷子在桌上擺成一個「入」字。

    朱鐵兒嘴裡拉了個調,說:「我要去解手。」一搖一擺的站了起來,走到後門去。

    後門直通往茅廁。

    朱鐵兒推門出去,一邊唱著豪俠的歌。

    歌聲斷,外面傳來嘔吐聲。

    「他喝多了吧?」老闆娘有些愀然的說:「他不開心吧?我從未見過你們開心過。」

    「有什麼事是值得開心的?」薛劍皺著眉,徐徐的站了起來,在俯視座下的竹櫈:「倒楣得連櫈子都有蚤子,落得這個地步自然開心不起來。」

    他正拎起了竹櫈細察:「真的是有蚤子。」

    方狂歡拿著盛筷子的竹筒,靜靜的說:「蚤子是會螫人的,還不趕快把它捏死。」

    薛劍說:「好!」

    然後就動手。

    他不是動手去捏死那隻蚤子。

    而是把整張櫈子扔出去。

    ――難道他是要用一張櫈子來扔死一隻蚤子?!

    櫈子一扔出去,格鬥馬上開始!

    櫈子撞開並且撞破了木門,仍飛撞而出!

    幾乎在櫈子扔出門口的一霎間,至少有六十三道暗器同時射中這一張疾飛中的小小的櫈子,六十三道暗器中至少有四十一種不同門派不同形狀也不同名稱不同使用法的暗器,四十一種暗器裡又有三十一種是淬毒的,三十一種淬毒的暗器裡其中有十五種只要沾上不必見血都能要人的命,還有其中八種所沾的毒,足以毒斃一頭大象和三隻老虎。

    幸而這張櫈子只是一張櫈子。

    ――否則它就要一口氣死三百二十四次,以霎眼的速度來投胎都要一頓飯的時間才可以盡應劫運。

    櫈子先飛出去,薛劍的人也掠了出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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