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門生

    第二天,一夜風雨遲,風定落花香。

 

    ――還是身上的餘香?

 

    方狂歡醒來的時候,只見枕邊幾綹髮絲,人已不在。

 

    方狂歡一驚而起。

 

    他往欄杆一張望,才看見遠方姍姍的行來一麗人,晨光下,盈盈笑著,向他招手。

 

    清晨裡那麼清爽的人兒,許是自溪畔沐浴過來吧?方狂歡這樣思忖著,空氣中似也有微香。

 

    「你上哪兒去了?」他揚聲問。

 

    「剛殺了三個人。」謝豹花純真地笑著,「還不走?敵人可要越來越多了。」

 

    方狂歡離開的時候,才想起,跟他同來的兄弟,全喪在這一棟正焚燒著的客棧裡了。

 

    不覺悵然。

 

    他們這般結伴地走著,便不覺路遠。

 

    到了蒼山,已開始微雪了。

 

    吃過乾糧,他們舀水洗臉,還嬉笑著互相潑濕了對方的衣服。

 

    然後,他們越是感到雪意了。

 

    經過「人止坡」,再上「龍不登」,便到了「疑無路」。

 

    「疑無路」是讓人以為是沒有路了,然而路還是有的,在兩塊天然如斧削天塹的巨壁間,有一段長達半里,寬容一人可行的幽黯小徑;這就是唯一的通道。

 

    他倆一前一後的走著。

 

    方狂歡覺得謝豹花鬢邊插了一朵山躑躅,分外的白;然後又發覺,在石壁幽森裡,謝豹花整個人就白得像第一朵雪。

 

    他很想親她,在這大自然的懷抱裡。

 

    謝豹花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手好冰。

 

    冷似雪。

 

    「我有點想吐。」謝豹花低聲說:「敵人來了,很可能就是斬、息、斷。」

 

□      □      □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於君絕。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茫茫太清,種種一切,方狂歡握著謝豹花的小手,這一剎那,他覺得,他不能離開她,他不能失去她,可是,他可能就要失去她,或者,他也要離開她了。

 

    人生在世,怎能一點依戀都沒有?

 

    ――但又不得不分手,因為來人是「斬」、「息」、「斷」!

 

□      □      □

 

    斬、息、斷是人的名字。

 

    三個人的名字。

 

    三個人都是「斷劍先生」段斷的得意弟子。

 

    ――有這樣的弟子,沒有更得意的事了。

 

    「斬」的出手是一斬。

 

    「息」的出手是令人窒息。

 

    「斷」是無論他出手不出手,敵手的身體總會斷為兩截。

 

    那三個人並肩走來。

 

    方狂歡已來不及退出去。

 

    他們先看見謝豹花,幾乎是同時的,他們也瞥見了方狂歡。

 

    一時間,他們都不及調整臉上的神色。

 

    「我已把他逮著了,」謝豹花倏地轉手扣住了方狂歡的脈門:「我正待你們來。」

 

    斬、息、斷笑了。

 

    他們互覷了一眼。

 

   一個說:「豹姊好本領。」

 

    另一個說:「我早就說過,豹姊來了,那用得上我們!」

 

    還有一個說:「來了也好,正好可替豹姊押犯回盟。」

 

    謝豹花笑得臉像水仙花樣的白:「對呀。」她把方狂歡甩手一旋,整個人向斬、息、斷扔過去:「接著!」

   

    方狂歡怒道:「你――!」可是身不由己,已被拋到了半空。

 

    斬、息、斷哈哈笑著,揚手去接。

 

    方狂歡只覺全身輕忽,無法使力,又急又怒,半空拔出了刀,卻找不到目標,忽見身邊「呼」地掠過一人,他不暇細思,出手一刀,臉上手上立即一熱,沾了血。

 

    就在這時,腳下忽生怒叱聲。

 

    斬、息、斷剛舉起了手,謝豹花已衝了過去,比方狂歡還先接近三人。

 

    她自懷裡掠出一道青光。

 

    「息」倒了下去。

 

    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斬」和「斷」的反應也極快,立即在怒吼聲裡向謝豹花猛攻。

 

    謝豹花這時卻著了方狂歡一刀。

 

    她身形挫了挫,「斷」又仰天而倒,倒下的時候身上至少有二十一處在流血。

 

    可是謝豹花也咯了血。

 

    她手上的青芒已被打落。

 

    「斬」又不急於攻殺她,反過來搶攻方狂歡。

 

    方狂歡拼力招架,「斬」的「天空斬」在半空急旋而落。

 

    這一刀之威,連巨岩也得被斬為兩片。

 

    方狂歡知道自己決非此人之敵,把心一橫,大叱一聲:「接住!」手中長刀,激射而出,投向謝豹花。

 

    謝豹花一手支地,奮力接住,眼看方狂歡已被逼入死地,「斬」正把刀勢轉斬為刺,一刀刺向方狂歡。

 

    謝豹花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閃身已到了方狂歡身前。

 

    「斬」那一刀,刀尖已刺入她的胸肩膊之間,但刀已被「獨釣江雪刀」格住,不得寸進,就在這一霎間,謝豹花右手雙指一夾,已拗斷了對方的刀尖。

 

    「斬」返身飛奔。

 

    他要奔出「疑無路」,走報張傲爺,謝豹花和方狂歡仍是必死無疑。

 

    可是謝豹花雙指一彈,厲芒疾射,「嗖」地穿過了他的背胸。

 

    「斬」走了一丈餘,才發現自己胸上淌血;再飛掠了二丈餘,才知道自己傷重;再疾馳了三丈餘,鮮血狂湧,終於踣地不起。

 

    謝豹花倚在方狂歡寬偉的胸上,她握住了他的手,回眸一笑,雖然她身上鮮血斑斑,而且又傷得那麼重,可是這一笑,彷拂把這萬年深嚴的靈魂都照亮了:

 

    「你那一刀砍得我好痛……」

 

    方狂歡只覺得她的手好凍。他真怕她會凍得失去了生命。

 

    他是不能失去她的。

 

    真的不能。

 

    蒼山暮雪,寒嚴霜木,都跟他無關,只有她是他的。

 

◎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

 

    謝豹花和方狂歡從此開始了他們的逃亡的生涯。

 

    謝豹花深悉張傲爺的追捕方法,所以她總能夠有效和及時地躲開他的追蹤和追擊。

 

    他們互相偎依,相互倚傍,相隨千里不覺遠地度過了無數風雨,行過無盡的路。

 

    直至這天開始,謝豹花不笑了。

 

    她容易倦,容易累。

 

    在驛站小息的時候,她總是什麼也不吃,獨自到店舖後頭去,有時候,還主動去跟鄉間幾個婦人嘀咕,交頭接耳的不知在說什麼。

 

    方狂歡問:「什麼事」謝豹花總是不答理他。

 

    這一天來到草屯一帶,謝豹花看到一朵在溪邊的花忽然笑了。像在窮山惡水的餘燼裡終為一個薪火而驚艷。

 

    「快追來了。」

 

    方狂歡去握她的手,覺得伊的小手一次比一次涼,一次比一次冷。

 

    「誰來了?」

 

    「斷劍段斷。」謝豹花說:「他要來為他的門人報仇。」

 

    方狂歡一聽,連他的手也冷了。

 

    「還有我師兄阮夢敵,」謝豹花撂撂鬢邊,方狂歡注意到她鬢上那朵映山紅,有幾瓣已將萎謝,「我不是他的對手。」

 

    方狂歡連心都冷了。

 

    「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謝豹花兩頰升起了不似羞澀但卻旺盛的紅暈:「我有了你的孩子。」

 

    「啊。」方狂歡心中一眩,一時不知是驚抑或是喜。

 

    分辨不出。

 

    「我們現在,是不能有孩子的,」謝豹花字過不留痕的說,很堅毅地:「我要去掉他。我已討了幾劑藥方,藥配好了,剛才已服了兩劑。要是不行,再用內力逼出……總之,是不能有他的。」

 

    「你知道我最近為什麼不能對你多情的關懷嗎?」她問方狂歡又似告訴自己地道:「便是因為這些隱衷。」

 

    「天啊,枉我……」方狂歡心、意、精、神全亂成一塌,「誰可以幫幫我們呢?」

 

    「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謝豹花倔強地抿著菱形的唇,似是笑了一笑,「當然,也得要看看幸不幸運。」

 

    然後她說:「是的,今晚到了五義莊,就拿掉他。」

 

□      □      □

 

    可是來不及回到五義莊。

 

    他們走到「野人澗」附近,謝豹花在藥鋪喝過的藥,已完全不照那庸醫所說的時間發作開來,謝豹花一下子就知道,這樣下去,孩子去不掉,留著必成畸胎,只怕連性命都不保了。

 

    那時侯,剛下過雪,陽光卻又出來了。本來,這麼優美的陽光應該是晚春或初秋才見得著,可是四周都鋪著白皚皚的雪。陽光一照,把寒氣和冷意都照得無所遁形,全散發到人的身上來了。

 

    方狂歡不知怎麼好。他抱著謝豹花想回頭,可是離草屯已經太遠,如果往前走,五義莊又遙不可及。

 

    謝豹花的唇已痛成紫色。

 

    ――究竟是因為痛還是凍,方狂歡不曉得。

 

    「你只要替我找一個隱蔽的,乾的地方。」謝豹花抓著他的手,擠出了一個微笑才說的。「我感覺很好,有你在我是不怕的。」

 

    方狂歡這才放了點心,偏在這時候他往野人澗的西北方走,走錯了路。

 

    謝豹花鎮定的告訴他,當迷路的時侯應該怎麼辨別方向,她在說的時候,幾錯以為懷中的匕首已刺穿了她的衣襟,刺入她的胃裡,後來她逐漸明白:除了吃錯藥的可能之外,那藥根本就可能是有毒的。

 

    ――張傲爺本就不會放過她。

 

    方狂歡終於發現謝豹花下體流出大量的血。他要替她抹去,可是她痛暈過去了。臉色一陣紫一陣白。方狂歡曉得那是寒氣入侵之故,想灌入真氣來開緩,但謝豹花體內的真氣本就比他強,他情急間根本無法把內力傳進去。

 

    這時,謝豹花悠悠忽忽的醒過來了,見他一額是汗,柔惜地用手抹去:「你可不要為我冷著了呵。」

 

    方狂歡哭了起來:「豹花,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我沒有死,」謝豹花疲倦地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不如一死。」

 

    「我這樣一死,你會懷念我的,」謝豹花疲弱地笑著說:「愉快分手總勝憎厭共處。」

 

    方狂歡發現背上的衣全讓血水浸濕了。

 

    他抱著淌著血的麗人,心慌意亂,摔了幾跤。

 

    謝豹花感覺到胎氣和毒力同時發作,這肚裡的孩子再不殺去,這天地間再也容不下她的生命了。

 

    她全力用內力逼住毒力,更竭力想把孩子擠掉,可是那骨肉相連的命脈並不想棄去生命,與她兩敗俱傷地癡纏著。

 

    這時,追兵就來了。

 

    「衣冠幫」獸字組掌印的麻太希,帶著兩名手下趕至。

 

    他們一看謝豹花的情形,就放了心。

 

    放心全力對付方狂歡。

 

    方狂歡發現謝豹花已挨在地上,心就全然亂了。

 

    三個敵人他一個也解決不了。

 

    麻太希久攻不下,心生一計,倏搶步過去,挾住奄奄一息的謝豹花,威脅方狂歡:「快放下武器――」

 

    話未說完,謝豹花已一刀扎入他的肋骨中,接著,無論麻太希怎樣摔、怎樣甩、怎樣掙扎,謝豹花都堅定而堅持的把刀身搠入他的心臟裡。

 

    麻太希倒下的時候,方狂歡也殺了一敵。

 

   另一人落荒而逃。

 

    謝豹花下體都是血和污穢,那一個人子雛形的物體,也被她用最艱苦和最堅毅的決心的內力,和著毒質與膿血,一齊逼了出來。

 

    方狂歡完全慌了手腳。

 

    ――因為那個就算未成形的「人」,畢竟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竟是這樣「生」出來的!

 

    ――「生」出來就死了。

 

    方狂歡想大哭一番。

 

    謝豹花還清理了下身的污物,然後才暈了過去。她運力逼出了毒素和孩子,體力已幾近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在失去知覺之前,她還記得吩咐方狂歡:「為孩子找個地方葬好。找個乾淨的地方安置我,如果我有兩條命,就會醒過來,跟你同行下半輩子。」

 

    說罷便昏了過去,一隻耳朵也冷壞了。

 

□      □      □

 

    她醒來的時候,在一所山神廟裡,破隙處可以看見外面落寞的下著雪,北風正與寂寞同吼同步。

 

    她還活著。

 

    她見到了方狂歡。

 

    「孩子呢?」問了這一句,謝豹花第一次哭,跟一般小婦人無異。

 

    「記得嗎?你答允我的晚上,是一個雨夜……」方狂歡輕柔的撫摸著伊因沾著地上融雪而濕了的黑髮:「這是那晚與你擁抱時所穿的衣服,今兒還沾了血跡哪……」

 

    「噢,活著真好……」謝豹花星眸半抬,她覺得千山暮雪,歲月流逝,或許只有泥塑的神明冷視一切,只有眼前的人仍是活著,才是真實的。她體內有一種絕對的空虛,心中絞痛如長槍搠擊。她沒去問「孩子」葬在哪裡,那是她和他生命裡的第一個生命,甚至沒機會讓他成形。「……這是他的血,他不在了,你和我自是應該沾上的……」

 

◎庭院深深深十一丈六尺三

 

    經過這一次之後,謝豹花已認定既是逃不過敵人的追殺,不如以逸待勞,以靜制動,先殺掉殺手。

 

    她運用了昔日在江湖上的地位,籌了一筆錢,在巨關附近買了一座豪宅,經過佈置,宅子四周都有庭院。

 

    方狂歡不明白這些佈置,他只有聽謝豹花的指示,幫她擺放一花一草一木一石。

 

    方狂歡心中雖然納悶;怎麼把精力都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但他不敢多問,因為她堅信謝豹花的能耐。

 

    ――謝豹花是個比自己更有本領的人。

 

    直至有一天,他竟「迷失」了。

 

    「迷失」在自己門前的小小「花圃」裡!

 

    方狂歡這才知道,這個「庭園」裡已擺上巧侔造化的奇陣。

 

    謝豹花在為他引路出來的時候,笑道:「你看這庭院深不深?」

 

    方狂歡照實說:「不深。」

 

    謝豹花笑問:「可是你為啥會迷路?」

 

    方狂歡答不上來。

 

    「這庭院只深十一丈六尺三,四周都是一樣。我是根據遁甲八陣圖佈置。設陣時,已齋戒沐浴,按四時,化五行,合三才,布九宮,據飛星,移斗位,鎮八卦,伏兩極,隱四象,轉六合,再以六丁遁甲,布生剋奇門,一重門占一字,叫休、生、傷、杜、景、死、驚、開……我要殺我們的人,進得來出不得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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