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漸漸明白,早在母親那次去上海探親,便已經露出端倪了。

 

   那是一年半以前,父親過世週年忌之後

 

   母親要我陪她去闊別四十餘年的上海,她說想回舊房子看看。

 

   從小到大,我從沒聽母親表示過對家鄉的思念,她雖常說童年的寫意生活,但每當我問她有沒有想過要回去時,她卻老是避開話題。此刻在她生命的終點面前,我才總算明白她過往未曾敘述的那一部分童年往事,是一段充滿了恐懼的回憶。

 

   如果泥娃娃們能跟著她到寄宿學校,那麼當她再次踏上故土時,它們是否也會察覺呢?

 

   如果母親真的恐懼,那她一年半以前為何還要去上海?

 

    我陪她去上海,她單憑童年記憶就找到了舊宅院,房子仍舊保留了下來,然而數度易手,人事已非。母親說,房子外觀跟原貌相去不遠,當年的規模依舊可見,這在改革開放、都市變遷迅速的上海委實不易。

 

    外公以前經商,家境小富,請得起傭人和花王,可以將庭院打理得漂漂亮亮,母親所說的庭院的確不小,而今被人佔住,半個庭院被加蓋了磚房,佔領了過去的花圃和草地,有十幾戶人家住在一塊,或者……該說擠在一塊。

 

    母親告訴這裏的住戶,她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住這兒的,想回來懷舊一下。一位年邁老太太想找人搭訕,便讓母親進了房子,四下參觀。記得當時母親邊走邊告訴我,哪裏還是跟從前一樣,窗牖的花鳥木雕仍在,哪裏本來有什麼的,現在已經改建遮掉了。

 

   當時我以為母親很懷念,現在回想,她其實沒什麼傷感,反倒是透露出些許緊張。

 

   她像是要尋找什麼,走到庭院,跟老太太東拉西扯,探聽消息。老太太說,她搬來有十多年了,但從沒聽過或見過母親所說的事兒,蓋新房掘地時,也沒聽過什麼詭異事兒。

 

   此刻我才知道,母親當時在找的是泥娃娃。

 

   母親沉默了許久,又在房子內踱了一陣,才無奈的離去。

 

   後來母親哄我獨自去逛街,她又私下回老家去徘徊了數趟,才鬱鬱不樂的搭機回台北。

 

   『媽,妳說它們過不了海,』我說,『那妳為什麼要回上海?豈不是自投羅網?』

 

   母親驀然沉默了,庭院的嚴寒令她唇色轉紫,面色慘白,一時我還以為她斷氣了,雖然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我心中依舊陡地一驚,忍不住試探性的輕撫她的肩膀,她才嘆出一道長長的白煙,輕輕搖頭道:『其實,早在解嚴之後,它們就找到我了。』

 

   民國七十六年七月十五日,蔣經國先生在過世的前一年宣佈解嚴,結束了三十八年的戒嚴,並在同年年底開放有條件的大陸探親,兩岸關係開始出現前所未有的新局勢,漸漸有人聯絡上大陸的親人,相約在香港會面。

 

   父親也很想聯絡大陸的家人,但礙於自己是軍中退休幹部,可能還曾經擔任過一些情治工作,所以不敢太明顯表達回鄉的願望。他靜待時機,終於等到民國八十年,台灣成立『陸委會』,大陸成立『海協會』,幫助兩岸民間交流,爸爸趕忙去找朋友一起組回鄉團,退休後的生活又再忙碌了起來。

 

   兩岸政府和民間經過一段時間的溝通和試探之後,對岸的課題漸漸不再那麼禁忌,兩岸電話也比較方便互通了……

 

   也就是這時候,泥娃娃們終於有機會追蹤到母親了。

 

   某天電話響起,母親才剛一接起,便覺全身一震,電話那端湧來一股冰寒的激流,她頓覺全身像被澆了一桶冰水,整條背脊迅速寒透,沖得她站立不穩、渾身顫抖。

 

   小時候熟悉的感覺,忽然間又回來了。

 

   『小玲嗎?我是舅舅呀!』話筒中是久違多年的聲音,只不過蒼老了許多。

 

   留在大陸的親人歷經千辛萬苦,透過各種管道,終於找到母親了。

 

   同時,泥娃娃也找到母親了。

 

   它們沿著電話線,跨過海洋了。

 

   六個泥娃娃環繞在她周圍,眼神又是哀怨又是懷念的望著她,它們的身形像褪色的水墨畫般模糊不清,但依然是六歲小孩的高度。

 

   母親兩手緊執話筒,不敢相信泥娃娃們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她咬緊牙關,抑制自己不發出尖叫聲,差點把新做好的活動假牙咬斷。她不敢相信,小時候的惡夢那麼久遠了,竟會在大白天突然冒出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精神瞬間崩潰。

 

   終於,她控制不了,累積多年的恐懼自喉頭迸出,發狂的放聲嘶喊:『你……你們走!你們走!』

 

   『什麼?小玲?』話筒那頭的舅公驚訝不已,登時又失望又悲憤。

 

   『對……對不起……舅舅。』母親強定精神,極力將顫抖的嘴唇穩定下來,『我……我在罵我家的貓。』

 

   當然,我家沒有貓。

 

   是的,我記得幾年前,母親曾有一陣子精神狀況頗糟的……

 

   泥娃娃們包圍她,說出來的話像風聲,自鑿裂的臉上吹出:『秀玉,約好的,妳忘了嗎?秀玉,約好的……』

 

   它們強迫要母親回答,不斷在耳邊聒噪,她試著不理它們,極力要聽清楚聽筒彼端的話聲。母親多年不見的小舅舅,其實年紀不比她大多少,小時候跟母親很要好,這通原本應該是歡聚的電話,母親卻完全沒了心情,但還是憑著理性記得先問清對方的電話號碼,才輕輕蓋下電話。

 

   放下電話後,她頓時崩潰,整個人軟倒在地上,抱膝痛哭。在哭泣中,她甚至還能理性的思考自己為什麼哭,是因為幼年的親人聯絡上她了?不,這許多年來,她幾乎忘了這位小舅舅的存在;是因為擔憂多年的事終於發生了嗎?是的,但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覺悟,感覺上好像是期待已久的見面。

 

   泥娃娃們看見她哭,紛紛停止吵鬧,走過去試圖撫摸她、安慰她。

 

   正在此時,父親剛好回家。

 

   退休後的父親,每天早上會去晨運,然後找老朋友聊天打混,現在又多了一件回鄉團的事,更是要拖到午飯後才會回家。那天他如常回家,就看見坐在地上哭得全身發抖的母親,他趕忙上去摟住她:『怎麼了嗎?發生了什麼事?』

 

   母親緊擁父親,有父親寬闊溫暖的肩膀,她頓時放心了不少,但仍不忘用被淚光迷糊的眼角瞟了一眼泥娃娃。

 

   當下,她不寒而慄。

 

   泥娃娃死板的眼睛噴出忿怒的目光,直瞪著父親。

 

   泥娃娃們發現,經過了四十餘年後,它們有新對手了。

 

   聽母親說到這裏,我不禁倒抽一口寒氣。

 

   它們也不甘示弱,在大門後越發吵鬧,厚重的鐵門發出令心臟悸動的砰砰聲,像有人作勢要衝出來。這道門是我每天出入的通道,門後是我自幼生活的空間,曾幾何時已經被不明的力量佔據了,還在裏頭耀武揚威,當初不知道那股力量是什麼,我還會恐懼,而今我已明瞭它們的身分,而且還知道它們很可能是造成父親猝死的元兇時,我胸中的無名火油然而起,心中吶喊:『它們憑什麼?憑什麼破壞我的家庭?』

 

   門後發出呼嘯聲,像疾風吹過門隙般淒厲,此時此刻,我終於聽清楚了,那不是風聲,那是泥娃娃的呼喚:『秀玉……秀玉……』跟母親說的一樣。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母親忽然患上癌症,事前毫無徵兆,莫非也是它們的傑作嗎?

 

   我上前一步,意欲走向我多年進出的家門,但母親的手制止了我,她羸弱的手臂像是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般緊拉著我,朝我搖頭:『不要……妳鬥不過它們。』

 

   『可是,媽……』

 

   『這不關妳的事,妳不應該受到傷害,』她的眼神強烈的命令我,『如果妳有任何不測,我會死不瞑目的!』

 

   我想要掙開她的手憤怒令我胸中充滿了無限勇氣,認為自己沒有辦不到的事。

 

   『我回來這裏,告訴妳一切,告訴它們一切,妳可瞭解我的苦心?』母親更用力的拉緊我,『因為妳還年輕,妳還有很多的人生還沒體會,妳還沒結婚生子,妳還沒享受過為人父母的樂趣,妳還沒體會過工作成功的喜悅,而這一切我都已經擁有過了,妳爸爸也擁有過了!』

 

   『可是它們要害死妳!』

 

   『不,不是這樣的……』母親猛搖頭。

 

   『為什麼它們要這樣對妳?為什麼它們要苦苦糾纏妳?』

 

   『我也曾經這麼自問,我也曾經想了很久很久,妳知道嗎?乖女兒,這是我自取的。』

 

   我放鬆了手,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麼自取?自取什麼?

 

   『聽我說……』母親近乎懇求的說,『我必須要說,要說完才行。』

 

   ……當時,父親扶著驚慌的母親到客廳去,倒了杯水給她,問她什麼事?

 

   母親偷瞄一眼虎視耽耽的泥娃娃們,它們仍舊以仇視的眼光瞪著父親。它們已經與母親記憶中的泥娃娃有很大分別,它們失去了光彩,灰濛濛的它們比往常更像妖魅,母親回想,過去它們除了陪她玩之外,並沒做過主動傷人的事,即使是她那兩個夭折的弟弟,也不是它們故意要害死的。

 

   這樣的泥娃娃們,有能力傷害父親嗎?

 

   有一個泥娃娃走向父親,伸手摸摸他,母親還以為它想做什麼,接下來,泥娃娃的手忽然透入父親胸口,父親猛地瞪大眼,喉頭『呃』的一聲緊繃,用力緊抓著心臟部位,整條脖子暴粗脹紅。

 

   『不可以!』母親大驚,衝過去兩手奮力一推,一手推開泥娃娃,另一手將父親推倒,泥娃娃的手於焉脫離了父親的胸口,父親倒地後,拚命喘氣,一臉慘白。當母親碰上泥娃娃的手時,覺得像沒入了一堆冰冷的沙礫之中,她心中一沉,憶起了小時候跟它們玩耍的時候,是否曾經摸過它們的手?是柔軟的手抑或堅硬的手?她發覺她竟不記得。

 

   母親爬過去抱住父親,撫摸他的胸口,尋找心臟的跳動,父親眼神迷茫,口中喃喃的問:『我怎麼了?我是不是不行了?

 

   母親怨恨的望著泥娃娃:『這又干他什麼事了?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它們似乎覺得闖禍了,紛紛垂下頭,口中呼出奇怪的聲音,母親聽了一下,才明白它們在說:『玩……玩……』

 

   她扶起父親,離開房子,到巷口外去截了輛計程車,送到附近的醫院去掛急診。

 

   我想起來了,這就是那天我跟第三任男友約會結束回家時,家裏黑漆漆沒開燈的理由,那個時候距離手機普及化還有六、七年,連最早的一張和信電訊『輕鬆打』預付卡都要在五年後才會推出,家裏也沒裝電話答錄機,母親也沒隻字留言,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時黑暗的家中只有我一人,心裏不禁毛毛的,要是當時知道有什麼東西在家裏的話,我是絕對不敢待下去的;當然,說不定泥娃娃們也不在家,而是跟著母親去醫院了。

 

   直到午夜十一點,媽才打了個電話回來,要我去外頭過夜,朋友家也好,賓館也好,總之別留在家裏。

 

   『媽妳別嚇我,』我嚇壞了左右張望,擔心有什麼東西從後面撲上來,我不禁一手掩住話筒,壓低聲音問道,『家裏有小偷嗎?』

 

   媽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才說:『爸媽有急事,今晚不在家,妳一個人不會怕吧?』

 

   我呼了一口氣:『拜託,我三十歲了耶。』

 

   『那就好,』母親的聲音很累的樣子,『睡覺前別忘了檢查水電,瓦斯也關好。』

 

   『我會啦。可是,你們是什麼急事……?』母親已經蓋電話了。

 

   如今回想起來,自從那天之後,父親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面色常會蒼白,走路也常會兩腳發軟,所以也很少去晨運了。他告訴我,他是血栓造成的心肌梗塞,不能再做劇烈或長時間的運動了,大概連回鄉也會很吃力,語氣中帶有說不盡的遺憾。

 

   自此之後,母親的臉神總帶有一絲憂愁,眉頭常會不由自主的跳動,露出像是受到驚嚇的表情。當時我以為母親純粹是擔心父親有事,如今才瞭解媽的心中是忍受著怎樣的一個秘密,一個她甚至不敢告訴爸的秘密,她可能不希望爸會怪罪她,她可能不希望爸會產生怨恨,很有可能父親直到臨終都不知道真相。

 

   到父親死後,這秘密必定仍舊折磨著母親,直至她也行到生命盡頭,才一古腦兒說出。

 

   說了很多話的母親,向看護婦表示需要氧氣罩,看護婦熟練的將氧氣罩蓋在她鼻口上,我邊看媽吃力的吞食空氣,邊看著看護婦抖動不安的眼神,只見她不時望向喧譁的大門,但仍舊堅守崗位,沒有因害怕而奪門出去。或許她也很好奇,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即使兩腿發軟,依然理性的照顧病患。

 

   『所以,』我打破沉默,『在那之後,它們就一直住在家裏嗎?』印象中,家中似乎沒發生過什麼異象。

 

   母親放開氧氣罩,待呼吸穩定了,才說:『我要它們別嚇著家人,苦苦哀求它們離開,不要再糾纏我了,但它們不願放過我。』

 

   『到底為什麼它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妳呢?媽,妳說是妳自取的,為什麼?』我不應該對一位臨終的至親如此殘酷,苦苦逼問她心中最痛之處,但我不願她就此抱著秘密離去,我要她在與時間的賽局結束之前告訴我最關鍵的那一塊拼圖。

 

   母親輕按我的手背,要我耐心等待。

 

   她說,泥娃娃們最終答應她不住在家裏,它們會待在屋外。

 

   屋外!

 

   說到屋外,我馬上想起庭院的小儲藏室。

 

   那儲藏室堆些掃把、舊地毯、雜物之類的,我們平日很少會靠近,倒是我小時候很常去探險,我喜歡出其不意打開儲藏室的門,期待有什麼東西會突然跳出來嚇著我,直到有一次果真衝出幾隻黑毛老鼠之後,才停止了我的探險活動。

 

   我記得,儲藏室有不少老鼠蟑螂,父親用捕鼠器、蟑螂屋都逮不完牠們,後來老鼠蟑螂都忽然消失不見了,我想應該就在父親身體轉弱之後。

 

   我這下才明白!

 

   這幾年來,雖然小儲藏室沒有了老鼠,庭院卻老是有怪聲,每到晚上,就有細細碎碎的雜音,像有小孩在窸窸窣窣的低語。

 

   父親猜想是鄰近小孩在牆外搗蛋,但誰家小孩會這麼晚出來呢?或許是不良少年吧?父親時而突擊檢查,半夜悄悄走出院子巡了幾夜,都一無所獲。

 

   我現在才明白,那是泥娃娃們在調皮的嬉鬧。

 

   母親說,她還曾乘著送父親去醫院檢查、我去上班時,偷偷打了把鑰匙給道士,秘密邀人做了好幾場法事,想請它們離開,或超度它們,結果只是白白花錢,泥娃娃們寸步不移。

 

   話說回來,你怎麼能趕得走泥土呢?

 

   母親說會請道士,歸根究底是因為它們傷害了父親,她心存怨恨,但試了數次無效之後,且泥娃娃們也不作祟,為了避免惹火泥娃娃,母親也不再邀來道士,只求和平相處,一如她小時候那樣就好。

 

   有一次母親做了饅頭,泥娃娃們見狀也要討來吃,它們一人取了一個,將饅頭塞進嘴部鑿出的凹穴,塞得滿滿的。它們口含饅頭,吞不下又不吐出,滑稽的四處奔走繞圈圈,似乎以此為樂,接下來它們安靜了好幾天,沒來叨擾母親,直到它們口中的饅頭變硬、粉碎、散落,再也含不住為止。

 

   以後每次她做饅頭,它們都會聚過來討饅頭。

 

   某個早晨,父親吃著饅頭配熱豆漿,一個口中塞了饅頭的泥娃娃走過去好奇的觀看,端詳父親咀嚼的動作,然後泥娃娃用手推擠口中饅頭,希望將它送進去,試了幾次不成功後,它走去找同伴,一起來觀察父親。

 

   過了不久,母親注意到它們有小小的爭執,似乎對於吞不下饅頭覺得很沮喪。

 

   母親也不留意,繼續忙她手上的活兒,一間老式的房子可是每天有很多瑣碎好忙碌的。

 

   不久,母親發覺父親也不在飯桌前了,桌上還留著半碗變冷的豆漿,還有一塊似是倉卒之中扔下的饅頭。

 

   母親覺得有異,她呼喚父親的名字,卻沒人回應,她馬上快步搜尋父親,連廁所都找了,卻沒半點蹤影。

 

   她教自己冷靜下來,站在她最常工作的廚房水槽前,那是她常常冥思的地方,接著她靈犀一閃,走到庭院去。

 

   果然,父親躺在庭院草地上,頭頂頂住儲藏室半開的門,口中塞滿了饅頭,臉色發紫,雙目圓瞪,兩臂屈曲,兩手僵硬的逗留在空中,像要趕跑什麼似的。父親身邊,圍繞著泥娃娃們,它們好像有點不知所措,茫然的站在那邊。

 

   媽跪在父親身邊,小心翼翼的從他口中挖出饅頭,一直到深入咽喉,取出最後一團發脹卡在深處的饅頭,然後才撥電給我,要我從公司趕回家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我忙著聯絡葬儀社,打點後事,這才知道一個人去世會有這麼多需要處理的事。

 

   我也不會忘記那晚回家後,發現母親又做好了一大堆饅頭。

 

   我轉頭望了一眼家門,門後嘈鬧的正是殺死父親的兇手,它們到底在吵什麼?而今它們也想害死母親嗎?『媽,』我問她,『當妳發現爸時,那些……那些妖怪的嘴巴,也有饅頭嗎?』

 

   母親疲倦的望我一眼,搖搖頭道:『我怕它們再作怪,所以做了更多饅頭,這樣它們又可以安靜好幾天了,這樣,它們才不會去傷害妳……』我點點頭,要母親別再多說,省些力氣。

 

   所以母親才有後來的上海之旅,她大概想去尋找它們原本的身體,打算徹底的毀了它們。

 

   看護婦已經冷得受不了了,她身上僅披了件外套,哪抵得住這庭院的冰寒,她不停的發抖,看不出是害怕還是單純的怕冷,她能陪我們到此刻,我心中已然非常戚激。她打個岔,建議我們回頭走出大門,去哪都好,那些東西,犯不著跟它們糾纏不清。

 

   『妳們再等一下。』母親沉穩的說著,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不停的彈動,像在計算什麼似的,口中則喃喃道:『快結束了。』

 

   母親的額頭冒出汗珠,數排汗水沿臉龐徐徐流下,她咬著牙,像在極力忍耐著劇痛。

 

   經驗豐富的看護婦很是眼尖,她連忙尋找嗎啡的注射按鈕。媽見了,趕忙搖手阻止看護婦:『不行!不行!妳會害慘我!』說著就要動手去搶。

 

   『媽,妳不必忍痛的,』我也勸她,『至少不會……』我說不下去,我想說的是至少不會在死前忍受這麼多痛苦。

 

   『至少什麼?』母親又慌又怒,生怕我們真的將按鈕按下去,她壓著看護婦的手,朝我圓瞪著眼,『妳知道我昨晚有多痛苦嗎?我為了保持清醒,為了保持我的神志,我不停的念佛,極力不讓嗎啡影響我的意識,當我可以控制自己之後,我就不停的跟妳說話,妳們以為嗎啡會減少我的痛苦,其實它令我神志不清、意識模糊,這樣子,我就會任它們擺佈,它們就會為所欲為……

 

   母親非常清醒,不像是迷糊下說的話。我忙問:『什麼為所欲為?它們想幹什麼?』

 

   『它們想要妳死!』母親的眼睛爆紅,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它們要我跟它們走,它們以為,妳爸死了之後,我還不願跟它們走,是因為我還有妳這個女兒在,我怎麼解釋,它們都聽不明白,我告訴它們,事實是因為六十年還沒到,還沒到呀!』

 

   我背脊發寒,全身寒毛豎立,不是因為庭院的寒風,而是從內心透出來的寒意。我想起了一件事:『媽,難道妳昨晚跟我說,有人跟妳約好,在家等了妳六十年,就是它們嗎?』

 

   母親點點頭。

 

   我抖著聲音問:『媽,妳跟它們到底約好了什麼呢?』

 

   『約好了六十年後,我要跟它們在一起。』

 

   它們大概聽見了這句話,於是門後方的聲音突然興奮起來,齊聲呼喚道:『秀玉……秀玉……』這次不像先前的淒厲,而是充滿了期待,是長久的等待終於要實現時的喜不自勝。

 

   我提醒母親:『可是它們要找的人叫秀玉啊。』

 

   『秀玉就是我,我就是秀玉。』母親在語中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玄機。

 

   我屏著呼吸:『我沒聽說過妳有這個名字。』

 

   『我原本也不知道,直到它們告訴我。』

 

   泥娃娃們千方百計要找到母親,一定有理由。

 

   母親瞪著我,說:『妳外婆養的泥娃娃,其實不只六個。』

 

   忽然之間,我猜到母親想說什麼,我不敢相信!不!我不能相信!

 

   母親說:『還有第七個泥娃娃,乳名秀玉。』

 

   說完,她鬆了一口氣,像是將聚積已久的濁氣一次吐出。

 

   砰砰作響的大門,發出金屬的哀鳴聲,表面開始漸漸扭曲。

 

   『妳外婆最喜歡我,要我當她女兒。』母親繼續說。

 

   在泥娃娃重新出現之後,某夜在夢中,母親忽然憶起了一件事,一件深潛在她意念中從未被認真對待過的記憶。

 

   她想起外婆捧著名叫秀玉的女泥娃娃,用手指逗弄她紅冬冬的圓臉:『秀玉呀秀玉,我有個像妳這般可愛的女兒就好了,妳想不想當我女兒呀?』

 

   她想起跟『它們』道別時的情境。

 

   『妳要去當人了,好好哦。別忘了我們哦。』

 

   『以後我們還是一起玩好不好?』

 

   當時秀玉說:『我答應,一甲子以後,等我老了,我再跟你們在一起。』

 

   我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半個字。

 

   太荒謬了。我告訴自己。

 

   母親說完之後,直愕愕瞪著大門,被癌症折磨得乾瘦的她,一雙明亮的眸子在烏沉深陷的眼窩中分外清澈,眼神中不再帶有懼意,而是終於將一切交代完之後的鬆懈感,我隨著她的視線轉眼望去大門,這才發覺門後不知何時沉默了,整片庭院安靜得很。

 

   我毛骨悚然,感到整個背部忽然麻痺了,就如每一次颱風肆虐前的寧靜,在靜謐中醞釀著殺戮的能量。

 

   砰的一聲,大門猛然撞開,門後漆黑一片,那片漆黑彷彿毛茸茸的生物,正側身在門後張牙舞爪,冷風穿過玄關呼嘯而出,許許多多腳步聲奔跑出來,如浪濤般洶湧而來。

 

   風聲依然在呼喚:『秀玉…秀玉……』它們的聲音像快樂的小孩,一心一意要邀好朋友一同去玩耍,音聲陰森卻帶著無邪的天真。

 

   門後吹來的風拂過我身邊,那風又渾又重,像一道沉沉的冰河流過,它吹過母親的輪椅,母親慘叫一聲,拉長青筋暴浮的脖子,整個頭重重撞去後方,她仰首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拚命的在漱口。

 

   『媽!』我無助的高聲大喊,向看護婦求救。

 

   看護婦趕忙拿來氧氣罩,被母親一手格開,她拒絕被救援。

 

   我忽然想起母親的念珠,她曾經說過無數次,將來要念佛往生西方極樂,往生最重要的是臨終前的最後一念,所以屆時要不停念佛,這時我才注意到母親由始至終沒拿過佛珠,昨晚在她手上的那一串星月菩提念珠也不知所蹤。

 

   她在輪椅上痛苦的拉直全身,兩手像雞爪般屈起,喉頭不停發出咕咕聲,兩眼忽然翻白,眼珠子像乒乓球般在眼眶中不住抖動。

 

   『媽,念佛!媽,念佛!』我在她耳際大喊,提醒她。

 

   她吃力的舉起手,奮力搖擺,口中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不,不……跟它們走,跟它們走…』

 

   我熱淚盈眶,我明白她的心意,母親要跟它們走,不去西方極樂世界了,因為她對我放不下心,她擔心它們會對我不利。她要回到家中,娓娓道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與其說是要講給我聽,不如說是為了讓泥娃娃們瞭解她的想法,希望它們放過我!

 

   我還來不及為母親做什麼,她已經斷了氣。

 

   她吐盡體內所有的空氣,彷彿在輪椅上定格了。

 

   她全身僵直,兩腿伸直,眼睛瞇成一線,紅唇嘟成圓形,臉龐脹得紅冬冬的。

 

   就像一尊泥娃娃。

 

   看護婦嚇得坐在地面,她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不禁驚怕得兩眼發直。

 

   不行!我不能也慌了手腳,我咬咬牙,用手背擦一擦淚水,離開母親,奔到大門前面去看。客廳內一如昨晚,桌椅沒有紊亂,沙發也沒有移位,我昨晚順手扔在飯桌上的信件仍然留在原位,方才的吵鬧和騷動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

 

   我趕忙抹去臉上的淚水,母親說過人死不可以哭的,否則會不願意離開自己的身體,變成守屍鬼,何況我現在還有遠比哭泣更重要的事情。

 

   我轉身跑向庭院的儲藏室,那裏的老鼠在它們來了之後消失,半夜的庭院常有怪聲,而且父親就是暴斃在儲藏室前方的!我剛才早就在猜疑了,只悔恨沒早一步跑過來!我扯開儲藏室的門,長期遭到日曬雨淋的鐵門發出尖叫聲,像是在抗議我的騷擾。我將儲藏室內的掃把、畚箕、地毯、花圃工具等等一件件扔出,直到將儲藏室掏空,找不到!我還蹬起腳尖去摸上方,看看在邊緣的狹溝裏有沒有藏了些什麼,還是找不到!

 

   我找不到泥娃娃!

 

   它們一定在這裏!它們一定是已經過來了!所以它們不會在上海!

 

   天色越來越暗,庭院裏的寒意迅速褪去,空氣變得越來越暖和,台北的春天向來就不冷,這表示庭院內的氣溫正漸漸回復原本的狀況了,這表示泥娃娃們也正在離開嗎?

 

   『你們在哪裏?』我低聲問著,在問對方,也在問自己,就像小時候在玩捉迷藏。

 

   我要找到它們,找到它們就是找到母親,留在輪椅上的只是母親的軀殼,真正的母親已經被它們帶走了。

 

   『喂…喂…你們在哪裏?』

 

   氣溫已經完全回復春天的暖意,我的淚水也止不了溢出。

 

   我轉頭望向母親,從儲藏室望過去只能看到輪椅後緣,看到母親的脖子直挺挺的,很難想像不過一分鐘之前她仍活著,我左顧右盼,卻沒看到看護婦,她該不會逃跑了吧?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看護婦走進家裏撥電請救護車過來。她一定是鼓起了很大勇氣才敢走進家裏,因為房子裏頭很可能躲了方才還在喧囂不已的妖物。

 

   我繼續翻找儲藏室,將它木製的牆壁用力扳開,查看儲藏室後方,挖掘下方的泥土,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救護車的笛聲遙遙傳來時,我才驚覺我讓母親孤零零的坐在輪椅上好久了,而我竟兀自在這兒弄得自己狼狽不堪。

 

   我坐進救護車,陪伴母親的身體去醫院,整個心不知懸掛在何處,浮沉在虛空中兜圈子,我失焦的眼睛呆望母親詭異的遺容,心中有很多雜念翻滾,卻說不出半個字。

 

   忽然間,我起了一個念頭。

 

   泥娃娃是泥土,庭院是一大片泥土地上長滿了細草,我怎麼可能在大片泥土中尋找泥土呢?

 

   那一晚,我直到半夜才回到家門,過度饑餓的胃囊抽搐著,腦袋瓜依然空空洞洞,直到看見大門外貼了張留言便條,心中才有些踏實。便條是姊姊留的,她從美國趕回來聯絡不上我,暫住在附近旅館,便條上寫了電話號碼和房號,她說會在房中一直等到我去找她。

 

   我沒進家門,直接到旅館去找姊,跟她住了一晚,將整件事傾吐給她聽。

 

   姊聽了之後,只淡淡的點了點頭。

 

   『姊,妳不相信嗎?』

 

   她無言了一陣,說:『明天一大早,我們回家。』

 

   這一夜,我在不安中睡得很香很安穩,因為我並不是孤獨一人睡在偌大的宅院中,擔憂著泥娃娃,我身邊還有自小陪伴我、常常爭玩具、一起去上學的大姊,令我著實安心不少。

 

   次日一早,我和姊回家,打開大門,庭院中濺滿陽光,空氣清新,一點也沒有昨天的陰沉。

 

   姊走在我前頭進了房子,直接走到母親的寢室去。

 

   母親的寢室是一個我很少會去的地方,那裏是我心目中的禁地,是一處我無論如何都沒想過要進去的地方,而現在的確是應該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了。

 

   但是,姊姊卻推來一張椅子,站上去蹬高了腳,抬頭探望衣櫃上方,然後向我招手:『妳也搬一張椅子來。』

 

   我覺得心跳加重,重得連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了。

 

   衣櫃上排了一整列小巧的泥娃娃,每一個都可以完全放在手掌心裏。它們殘舊不堪,五官不清,四肢不全,紅肚兜剝落,連外表的奶白色底漆都脫落了,露出土黃色的泥胚,在頭部還鑿了個裂孔,我仔細一瞧,裂孔中還殘留有乾硬的麵塊。

 

   數一數,共有七個泥娃娃。

 

   只有一個泥娃娃的頭部沒有裂孔,但看起來最老舊,底色顏料幾乎脫盡,它的頭比其他的來得大,尤其臉部特別膨膨的,看來原本應該有一副紅冬冬的笑臉。

 

   『我上次回來替媽媽打掃房間時就看到了。』姊說。

 

   上次?上次是什麼時候?我想起來,是父親剛過世那一段時日……

 

   泥娃娃們安靜的聚在一起,看起來非常享受它們共處的時光,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它們的滿足和快樂,那段歡樂時光像是停頓在母親寢室的衣櫃上方,很久很久都不會再流動。

 

   我知道不會直到永遠,但會到很久很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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