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  

作者君無忌

眷村改建之後,那種日本和式建築的老眷舍,我想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吧。

聽說這個村子,有可能是台灣最早的眷村,早期是日本軍官的眷舍,所以全都是日本和式建築,並且完整的保留下來,後來孫立人在此訓練軍隊而設立了可能是台灣最早的眷村,再後來則成為國防部陸軍八軍團的眷村之一。

你問我是不是住在這裡﹖不,我住在附近的另一個村子,但卻是在這個村子混大的……跟我的小學同學。

黃與我小學同班了六年,他家就住在這個村子,而我們的小學就在隔壁,與村子之間僅一牆之隔。雖然我們都早已搬離眷村很久了,但至今我還記得,他家當年是在「東四巷」南面的第二間。

那個時候,我常常在中午吃飯時間跑去他家,如今我已經不記得為什麼我們中午的時候可以離校外出,但黃媽媽高超的廚藝至今仍讓我回想起來便垂涎三尺。

黃家和村子裡其他人家的房子其實看起來都差不多,有個小小的院子,然後登上三四個階梯便進入大門玄關,換句話說整棟屋子的地基是抬高的,這是和式建築的傳統做法。

室內全部鋪上深咖啡色的長條實木地板,因為屋齡老舊,所以走在木地板上都會發出那種木頭摩擦、擠壓的「唧〜唧〜」的聲音。越往裡面光線越暗,而我最感興趣的就是那些用來隔間的紙拉門了。那些可以拉過來、推過去的拉門,讓原本就不算大的房子在空間使用上更具彈性,同時也把整棟房子變得像個迷宮似的。

而且,這些紙拉門還不停地勾起我內心深處小小的邪惡慾望……每回我都很想伸出一根手指,在紙拉門上「剝!」的一聲刺它一個小洞。但是黃慎重地告誡我萬萬不可,因為他有親身經歷過「屁股開花」的切膚之痛!因此我便只好忍住這個慾望。

記得那是六年級的寒假,就快要過年了,那天下午我在黃的家裡,他父母都出門了。我們窩在鋪著榻榻米的房間地板上看最新一期的「機器貓小叮噹」漫畫。那是個「哆啦A夢」還叫做「小叮噹」、而「怪醫黑傑克」還叫做「怪醫秦博士」的年代。

黃忽然想到甚麼,抬起頭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們村子裡有好幾家的房子裡面,其實是有秘密通道的。像我家就有…」

「蛤﹖」我一時之間聽不懂他的意思,「你在說甚麼﹖甚麼祕密通道﹖」

黃解釋說,當初日本人在建造他們這個村子的時候,在一些房子裡面設計有秘密通道,經由密道可以走到相鄰的隔壁那棟房子裡去,或是再遠一點連接到隔壁的隔壁。但不是每棟房子都有密道,有些有,有些沒有。

日本人為什麼要設計這些祕密通道﹖如今已沒有人知道原因了,成為一個謎。

這個事情黃很久以前就聽他父母和鄰居們閒聊的時候提到過,那些祕密通道設計得很隱密,但並不是那種往地下挖下去的地道,而是平面式的,一條狹窄的走道,但是從房子外面,外觀上完全看不出來。

那些密道被後來的居住者要嘛完全封閉,或者由通道兩端的住戶一人一半當作儲藏室使用了。而黃他們家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發現有密道,直到前幾天,因為快過年了,所以全家大掃除,結果就在打掃的時候無意之中發現了那個密道的入口。

「密道在哪裡﹖快帶我去看!」聽見這麼奇特的事,我的好奇心頓時大盛,馬上央求黃帶我去看看。

黃帶我來到房子最後面,廚房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這個房間非常狹小,我看連一張床都放不下,不知當初日本人隔出這樣狹小的空間有何作用,但如今被黃他們家當作儲藏室使用倒是蠻合適的。

黃搬開一些雜物,指著一面牆,我終於看到那個入口了。

所謂入口,其實就是一扇小小的門,但是這扇門隱藏得很好,顏色、材質幾乎跟周圍的牆壁融為一體,門與牆的接縫處被裝飾用的木條飾板完全隱藏起來,若不是門上新裝了一個鎖,我想任何人都看不出來那裏有一扇小門吧。

門鎖是黃的爸爸後來裝上去的,我要求黃把門鎖打開讓我看一看這傳說中的秘密通道到底是何模樣。

黃說:「裡面又黑又狹窄,只有灰塵,其它甚麼也沒有啦!真的沒甚麼啦!」但他還是拗不過我的請求,找來鑰匙,把那扇小門給打開了。

就在小門打開的瞬間,我是不知道黃的感覺,就我自己而言,是感到周遭的溫度突然一降,就好像把手一下子伸進冰箱冷凍庫裡的感覺,但那時本來就是冬天,會覺得冷我以為是很自然的事。

望著眼前狹小、漆黑的通道,一向大膽的我,好奇心戰勝了對黑暗未知的恐懼,於是一低頭就鑽了進去。

通道真的很狹小,就連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都得稍微低頭彎腰才能進去,而且寬度只容一人通過。

黃大概是已經進來看過,而且知道裡面沒甚麼,所以他就待在外面等,讓我自己進去。

通道兩側的牆是用磚塊砌成的,沒有任何粉刷。我一進去,就注意到旁邊磚牆上貼著一張已經泛黃的白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雖然寫的是中文,但字跡潦草,排列混亂,我看不出來整篇文字是在寫些甚麼,不過正中央一行又大又粗的字我倒是認得出來,寫的是「南無妙法蓮華經日蓮」。

日蓮正宗   

 直到很久以後,當我對歷史、宗教稍有涉獵之後,我才了解到當時我在密道裡看見的那張寫滿文字的白紙,有可能是日本「日蓮正宗」的一種鎮宅符式。

日蓮正宗是早期流行於日本的一個教派,當年勢力很龐大,在二戰結束以前,尤其在日本軍方,許多高層將領都是日蓮宗的狂熱信徒,有學者研究認為其教義甚至影響了日本軍國主義對外擴張的思維和政策。

那張日蓮宗的符式為什麼要貼在狹小的通道裡呢﹖是為了要封印甚麼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嗎﹖那麼我們開啟那扇門是不是就打破了那個封印呢﹖

對於當年只有國小六年級的我來說,當然不會想得那麼深,我只是覺得有一種詭異的氣氛瀰漫在狹窄漆黑的通道裡,而這股氣氛卻像是有種莫名的吸引力,驅使著我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深處。

我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幾步,就感覺腳下好像踩到甚麼東西,我蹲下身來伸手往地下一摸,是個長條狀的東西,觸手光滑,卻像是金屬的質感,我拿到眼前睜大眼睛看去,在微弱的光線下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收在刀鞘裡的小武士刀。

小武士刀   

  為什麼這裡會有一把短刀﹖黃不是說他們進來看過,甚麼也沒有嗎。他們一定是疏忽沒看仔細。我如果把這把刀拿出去給黃看,一定會讓他嚇一大跳……

正當我的腦子裡轉著這些有的沒的念頭時,忽然嗅到一股味道,那味道說起來其實並不陌生,就是每次我受傷流血的時候會聞到的,那種如鐵鏽般的血腥味,只是更濃了些。

濃稠的血腥味瀰漫在不透氣的密道中,使我感到隱隱作嘔,有點想吐。

正當我想要退出密道時,忽然有一隻骨瘦如柴、幾乎是皮包著骨的黑手從前方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伸了出來,一把抓住我握著短刀的手腕。

頓時我只覺得一股寒冰般地徹骨涼意透入肌骨,順著我的手臂上傳,直達心臟,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然後,我聽見耳朵旁邊有人說了一句話,短短的一句話,而且是個女人的聲音,但是我聽不懂那句話的意思,因為她說的不是中文,我的直覺認為應該是日語。

聞到血腥味、手腕被黑色怪手抓住、耳邊聽到聲音…這一切幾乎同時發生,也幾乎把我嚇得魂飛魄散!這祕密通道裡面到底藏著甚麼我不知道的恐怖的「東西」啊!

我握著短刀的手立刻鬆開,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以最快的速度向後退去。就在我鬆手的同時,那抓著我手腕的枯黑怪手也突然消失了。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出密道,只覺得頭暈腦脹,胸口鬱悶,隱隱作嘔,卻看見等在外面的黃好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正慢條斯理的剝著一顆橘子,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對我說:「我就說裡面甚麼都沒有嘛!沒甚麼好看的啦!」

我驚魂甫定,心臟還跳得超快。「你剛剛有沒有聽見甚麼奇怪的聲音﹖」我問黃。

黃說:「甚麼聲音﹖沒有啊,只聽見你在裡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幹甚麼…喂!你不會在裡面偷尿尿吧…」

顯然黃這傢伙還在狀況外,我也不想嚇他,但由於人不太舒服,於是找了個理由匆匆離開黃家,直奔三叔的打鐵鋪。

我們這個小鎮,從清朝時期就有一條打鐵街,古早以前整條街都是打鐵舖子,販賣各式農具、菜刀、和早期人們的日常生活器械。如今打鐵街早已沒落,還堅持傳承著這門古老技藝的,只剩不到五家了,三叔就是其中的一家。

打鐵街   

而我為什麼急急忙忙地要找三叔呢﹖因為他不只是位打鐵匠,還是個技藝高超的鑄劍師,以及功力高強的法師。這是父親告訴我的。

本來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鑄劍師和法師是甚麼碗糕,有甚麼了不得,我根本毫無概念,也與我的生活毫不相干,直到那年夏天我差點被水怪抓走,僥倖逃過一劫,之後親眼見識到三叔收服水怪的過程,這才對三叔的能耐佩服不已。如今遇到詭異的狀況了,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三叔。

三叔一見到我進門,「咦﹖」了一聲,就停下手邊的工作,把我叫到跟前,問我是不是遇到了甚麼奇怪的事。我把在黃家的遭遇說給他聽,三叔聽完之後閉上眼睛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把我掛在胸前的玉墜子項鍊捧了起來仔細觀察。

這條項鍊其實也是三叔送給我的,項鍊墜子是一個用玉雕刻而成的小小佛手。在這之前,他也曾送我另一條項鍊,項鍊墜子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支小巧玲瓏的劍。那支小劍在水怪事件中救了我一命,卻斷成了兩截,所以後來三叔才又送給我這條佛手項鍊。

當初三叔把項鍊送給我的時候說,玉有避邪和保護配戴者的功效,所以他要我好好帶著這條項鍊。如今當三叔把那枚玉佛手捧起來的時候,我赫然發現佛手的中央出現一條明顯的裂痕,而我可以確定的是,在今天以前那條裂痕是絕對不存在的。

三叔看了看佛手,對我說:「沒關係的,處理一下就好了。」然後就把我帶到三樓的佛堂,點起一大把香,開始在我身前身後持香不停比劃著,如同在凌空寫字一般,同時口中唸唸有詞,濃濃的白煙燻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三叔唸了一陣子咒,接著只見他用腳往地上重重一頓,剎那間我忽然感覺胃中有一股腥氣上湧,趕緊衝到廁所稀哩哇啦就吐了起來,吐完之後說也奇怪,整個人竟然變得神清氣爽,所有不舒服的感覺都消失了。三叔看見我吐了,也說:「好了,吐一吐就沒事了,你放心吧。」

事後我問三叔關於我在黃家密道中的遭遇是怎麼回事,他說:「那是個很久以前死在裡面的女人,死後靈魂不知道怎麼離開,被困在那個地方,成了地縛靈。不過基本上是無害的啦,年深日久之後有可能會成為那棟房子的地基主,今天只是因為……」三叔突然頓了一下,抬頭想了想,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說:「…因為你的磁場剛好跟她有一點相通,所以沖犯到你了。」

後來我一直在思考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黃,但又覺得難以啟齒,因為如果就這麼坦率地對他說「你家有鬼」,對於還住在那棟房子裡的這家人來說也許會覺得我很無禮吧。

所以我就用旁敲側擊的方式向黃打聽關於他家那個祕密通道的各種事情,從黃口中得知,他們後來又進進出出密道好幾次,黃的爸爸好像打算把它也當作貯藏室來用,而他們並沒有在裡面發現甚麼奇怪的東西。

換句話說,那女鬼並未找這家人的麻煩。而我曾經看見,曾經握在手中的那把小武士刀也就這麼神祕地消失了,難道是我的幻覺?但那冰冷堅硬的觸感卻又如此真實。

因為他們全家人都沒有任何不尋常的感應,所以我決定把這件事留在心裡,就像房子裡的秘密通道一樣,成為我心裡的一個秘密。直到將來有一天,眷村會改建,這裡的房子會全部拆除,秘密通道也就從此消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存在過一條奇特的秘密通道,以及發生在祕密通道裡的故事。

對了,關於我在密道裡聽見的那句話,雖然當時聽不懂,但不知為什麼,年幼的我卻一直清楚的記得它的發音,有時我會不知不覺下意識地說出來,但周遭家人朋友沒有人聽得懂,而三叔每次聽見我說出口,就會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但甚麼話也沒說。

直到長大後我有能力有機會去詢問當時耳邊聽見的那句話,才知道那短短的一句話,她說的是日語:「お帰りなさい(你回來啦!)」(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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