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  

「一百個所謂神童,最後九十九個會轉為凡人,倘若(神童)不轉為凡人,反倒是不成熟了」

然而,你為什麼喜歡下棋呢﹖

 

我一直記得印象深刻的那一幕佐為消失前的最後一句話

「……阿光,我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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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熙文

週六一大早,大阪的梅田棋社空無一人,僅一大一小正霸著棋桌對弈,在棋路上你佔我搶。儘管雙方看上去,年紀頗有差距,在身形上孩子更顯得弱不禁風,但盤面上卻是角色易位、此強彼弱。只見小孩每下一手,大人就退一手,毫無招架之力,果然沒多久便棄子投降,成了孩子的手下敗將。

他叫楊念宸,今年九歲,不久前才來到日本學棋,卻已是日本棋院關西分院當下的一流院生。小小年紀就有職業棋士的實力,楊念宸孤身一人來到異鄉,追逐他的圍棋夢,卻對「夢想」兩字一知半解,只懂得「好玩」,似乎是比夢更純粹的意念。

明明前一刻還羞著臉、輕聲細語,過街時會不自覺地牽起我的手,好不可愛,上了棋桌卻像換一個人,就算是對上我這般業餘棋士,楊念宸也絲毫沒有大意,兩隻眼睛直盯著盤面局部,雖號稱攻殺見長,但每一手棋都面面俱到,難以搭上他稚嫩的面孔。

怪哉!原以為隨著歲數增長,悟得多了,棋力也該跟著成長,卻是愈來愈摸不清棋理轉折。反倒在黑白膠著的迷宮裡,孩子算得比誰都清楚。

講到棋,大國手吳清源有六字箴言:「宇宙、六合、調和」,實在讓人感到疑惑。如果圍棋當真禪機無限,與生命息息相關,為何少不經事的孩子總能看得更加透徹?是大人心神沾染過多雜念,以至於混濁不明,或者這終究只是一門競技,逃不過拳怕少壯,毫無大道可言。

我想了想,沒敢再探下去,未知裡藏有無可名狀的孤獨,最後還是把疑問歸咎於天賦。否則為何是吳泉非吳炎,何以因徹吐血也勝不了丈和,這一切都得是註定好的。

一手飛鎮,黑棋大龍困獸擺尾,終於淨死圍城。棋局終了,我倆簡單覆盤。「你在這裡應該虎一手」,楊念宸覆著邊角變化,說來頭頭是道,活脫是個小大人。

收棋時,他好奇問我:「你棋力多少?」我有些汗顏地回答:「大概業餘一、二段吧。」「我覺得你有業餘四段呢!」楊念宸一派天真地說,我心裡登時沾沾自喜,然而想起久未磨練的棋藝,也不禁有些惆悵。

曾經急於與世界一爭高下的棋魂,如今所剩無幾,僅足以在高手前兒戲,厚顏號稱新聞界第一。

楊念宸毋庸置疑是一名圍棋神童,不然父母也不會捨得送他孤身到北國拜師,而事實上,棋中的佼佼者,如周俊勳、張栩、常昊、李昌鎬──誰不是神童?但不知為何,在眾多神童之中,我老回到一個名字:夏銜譽。

傍晚的內湖,下班人潮交集在斑馬線上,朝千百種方向各自返家。我在咖啡廳與傳說中的神童相遇,但他外表上已捉不出當年神奇。臉上一副無框眼鏡展現著白領的精悍,今年37歲的夏銜譽說,他已經不下棋了。

11歲就贏得世界青少年圍棋賽少年組冠軍,隔年再勇奪青年組冠軍,夏銜譽一度被寄予厚望,要成為台灣的曹薰鉉,但他卻在國一那一年作了逃兵,義無反顧前往美國。

擁有一身高強棋藝,前途也看似不可限量,卻一吭不響揮別故鄉,令各方都不能諒解。頓時棋界謠言四起,有人說他是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有人說他根本下棋下到失心瘋,但真相是:夏銜譽的好奇心,壓倒了好勝心。

從小因被實業家應昌期相中,傾全力栽培,國小一年級就休學練棋的夏銜譽說,他在13歲前的世界,只有黑白,沒有其它顏色。「別的小孩還有暑假,我卻是365天全年無休的練習」,夏銜譽苦笑道。回憶當年,他不只受外界高度期待,更被好勝佔據了他的內心。

「那時常常會夢遊,晚上起來擺棋」,他邊說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如此著魔。

「每天就是下棋、下棋、下棋!」夏銜譽終日與棋為伍,禁錮於棋海,對外邊的世界一無所知、一竅不通,但終究還是擋不住天生的好奇心。因出席國際比賽而接觸世界,夏銜譽開始發現自己的無知,也漸漸明白他不想過一個只有圍棋的人生。於是,他決定逃跑。

與至親的阿姨姚祥義多次討論,夏銜譽選擇在定段後不久就飛往紐約,與大家不告而別,從此與圍棋再無瓜葛,也沒再見過一手栽培他的應公公。

「年輕時沒想這麼多」,他坦言,「應公公應該非常地傷心。」事後回首,對於多年前的決定,夏銜譽沒有後悔,只有很多抱歉。

2009年冬天,離家十八年,夏銜譽正式返抵國門。踏出機場大門,他不再是神童,也被棋界淡忘,但心裡沒有埋怨。在異國闖蕩的日子,夏銜譽拋下光環,由零開始,一路奮鬥至大學畢業,自修考入高盛集團,卻遭逢美國後九一一的裁員潮,失去工作,之後輾轉在香港、新加坡討生活。他說,這些年的大起大落,讓他學會了謙卑:「失敗是好的,只要你還站得起來。」

不過夏銜譽坦言,其實他也不是沒想過重拾棋子。在新加坡教棋為生期間,他曾認真思考回去下棋,甚至訓練了好一段時間,但是他很快地發現「頂尖」兩字已離他而去。縱然逐漸找回棋感,但眼看世界冠軍一個比一個還要年輕,夏銜譽也不得不接受被後浪吞噬的命運。

「圍棋不容易啊!」他有感而發,「還有點悲哀。」尤其當有人窮極一生,加倍努力都無法站上最頂尖的位置,夏銜譽套一句他現在的行話來形容職業圍棋-它有「負的投資報酬率」。

同樣是當年備受矚目的圍棋神童,與夏銜譽一時瑜亮的施懿宸說:「我覺得能一輩子下棋的人都好偉大。」雖是瑜亮情節,但誰是瑜,誰是亮,好勝的兩人到現在嘴上都不肯退讓,仍舊各說各話。不過,無論孰強孰弱,二十年前的兩名神童,最後都沒能跟隨林海峰赴日學棋,也一同在圍棋路上走岔了路。

夏成了民間企業的投資長,施則進了大學裡當教授。正如施懿宸的恩師沈君山在兩人的書信裡寫道,「一百個所謂神童,最後九十九個會轉為凡人」,但別誤會那是件感傷的事。「倘若(神童)不轉為凡人,反倒是不成熟了」,沈君山這麼說。

成與敗如同黑與白,依附著彼此而生,結果總教人不勝唏噓,但也總呼求著超越勝負的意義。人到底為什麼下棋?是不是輸贏之外便空無一物?從大阪回東京的新幹線上,我念念不忘那群在黑白浪濤中掙扎的人。

眼看回程的時間尚早,我得抓緊時間去訪問最後一位受訪者。

返回東京,大阪的陽光還來不及揚威便消匿於陣風裡。在這不溫不冷的天氣,或許正是掃墓的好時機。我由大街轉入巢鴨的巷弄,遊走在墓園與墓園之間的間道,卻茫然迷了路。待我好不容易看清方向,天色已然晚了。

沒有燦黃的夕陽,在魚肚白的青空裡,繡球花藍的殘雲任意飄浮。我漫步進本妙寺,頓時被墓碑包圍,疑惑的在小道上繞了一圈,才終於走到本因坊的墓園。只見最後一代本因坊秀哉的墳碑據著天元,由祖先們叫吃圍作一圈,不知是臣服亦或見證。我開始在碑文裡尋找著棋神的名字,佐為借身還魂的化身。

『有時會想,如果真的有棋神存在,我願意付出一切,哪怕只能化身棋神片刻亦可!-《棋神物語》』

回顧這趟旅程,每一張受訪者的臉依稀在腦海中隱約浮現,有愁苦、有驕傲、有豁達、有天真,彼此神似,卻也擁有各自的輪廓。浮生百態因棋而連結,也因棋而分明。或許正如王銘琬所言,只有圍棋如此玄妙,能包容這些形形色色的人,讓他們在棋盤上各自推敲彼此的答案,令旁觀者動容,讓人們感受幸福。

幾枚硬幣、幾顆棋子,虎次郎的碑前無聲無語。

「這樣可以了嗎?我走得夠遠了嗎?」我捫心自問。從台北到北京、從東京到大阪,我納悶自己是否已經找到答案,是否對得起那名輕狂的棋癡少年。訪問到最後,問題經常會返璞歸真,回到最純粹的疑問,但常常沒有解答;就算秀策復生、佐為現形,也依然無解。但如果真能訪問一回,我該問什麼呢?

時間在墓園裡凝結成一團,彷彿從未更動,墻裡墻外,隔出了兩個時空。縱然千年過去,世內的魂魄不知所蹤,世外的俗人依舊懞懂。這是一場接力賽,無知的眾生在神的圖靈機上反覆調動,待機關算盡,一切徒勞終能獲得解脫。

呼叫佐為:「你為什麼喜歡下棋呢?」

文章出處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2/article/2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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