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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侯長吸了一口氣。

    敵人的劍鋒就在他的胸膛上。

    他臉不改容、神色不變的對蔡過其說了一句一字一字都很清晰的話:「我是敗在對你的信任上。」

    韋青青青的手堅定得似磐石,語音一如手般堅定,「我是勝在對他的信任上──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出賣我的。」

    蔡過其左看看、右望望,笑嘻嘻地道:「你是敗在自己看錯人這件事上。我一到堂裡來,你就要我選擇:出賣同時和暗算韋青青青,不然就死;我為了不死,只好先答應了你。」他怪有趣、不可思議、故作大驚小怪的道:「其實,我怎會出賣韋青青青呢?我老蔡賣豬賣狗、賣牛賣羊、賣耗子賣房子、賣屁股賣青春痘、賣李藍藍藍張紅紅紅,都不賣朋友。」

    「韋青青青死了,誰來聽我的二胡妙韻!」然後他向張侯:「現在你懂了吧?」

    張侯認真的聽,然後認真的沉思,神色依然不變,就像在讀書下棋一樣淡定,只認真的道:「我是看錯你了,也錯看他了。他有好朋友,也有好劍法。我錯把你看作夏天毒、樓獨妙那一類垃圾。」

    他一說完這句話,韋青青青就倏然收了劍,收劍一如出劍般無跡可尋。

    他抱拳道:「告辭了。告辭了。」

    張侯冷然(依然神色不變),連眼也不眨一下,一字一句地道:「你今天放過了我,可是,我們的事情還沒了。」

    韋青青青沉重地道:「是沒了。」

    張侯一句一句地說:「胸中少恨,可以酒消之;胸中大恨,非劍不能消也!你在『快意閣』裡,留了兩夜,我非殺你不能消恨!」

    「好!」韋青青青道:「若你找到我,而又能擊敗我,你可以殺了我。」

    梁任花哀叫一聲:「你們不要這樣,好嗎?」

    韋青青青和蔡過其並肩前行,「斬經堂」裡一眾高手:解嚴冷、張巨陽、陳苦蓮、樓獨妙、夏天毒、平另彭還有個急召回來的不壞和尚,全都想要動手。

    淮陰張侯喝止。

    「他剛才放了我,我就讓他們今天走得出『斬經堂』。不過,這件事,還沒完!」

 

□      □      □

 

    的確,這件事,還沒完。

    沒了。

 

◎離家總是要出走的

    韋青青青走了之後,淮陰張侯立即緊密的聚議,然後沒留下什麼話又飛騎率眾的出了門。他大概是聽說堂裡有變才趕回來的,顯然,他還有要事未畢。他甚至沒溫言安慰一下他那「受挾持」的妻子。待一個多月之後,張侯再回到斬經堂的時侯,一副筋疲力盡、身心皆倦的樣子。梁任花覷著個較好時機,告訴他自己已有喜了的事,沒料張侯一點也不像是聽到喜訊的樣子,反而像踩到一條毒蛇似的,差點沒跳了起來,狠狠地盯著她,那眼神裡看不出一點曾經有過的感情,卻只有疑慮與機警,活像要在逼視裡剖出隱伏在梁任花心裡要置他於死地的仇敵來。

    這一段時日,淮陰張侯長駐堂內。但,很少跟梁任花談話,很少理會她。有時侯,忽然像見到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的臉;有時侯,像一個敵人一般,盯著她那已微微隆起的肚子。

    她連把繡好的腹圍拿給他的機會也沒有。

    不久,她就警覺到周圍的人迅速改變的態度了。她本來是名門之女、大家閨秀,在江湖上也很有一點地位,武林中也有聲名,堂裡的人不管衝著她是「總堂主夫人」還是女俠梁任花,總是很尊敬她。夫家的人,對她也很疼、很惜、很寵。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大家在竊竊私語,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甚至公然在她面前嗤笑起來,冷言冷語。

    她冰雪聰明,很快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她逮著了一個機會,去問她的丈夫:

    「你是不是懷疑我,跟韋師弟有什麼不清不楚的……」

    「我沒有那樣一個師弟。」張侯冷然截道。

    「我留著他,是因為希望能留住他,讓他見著你之後,能為斬經堂裡添一強助。」

    「我們斬經堂裡用不起這種人。」張侯仍冷冷的道。

    「可是那些事……我知道是你做的!」

    張侯連眼皮都不抬,只說:「他告訴你你就信!」

    「不,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梁任花悲憤的說:「你只可能騙一小撮人瞞得一時,但不可能騙所有的人瞞到永遠。」

    張侯冷淡的起身,撣了撣長袍,就要離去。

    「你!你是不是連我肚子裡的孩子都懷疑……」梁任花的淚花在眼裡打轉,「……他們那些人,怎麼說,我不理,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告訴我,讓我死也死的瞑目……!」

    張侯一點也沒為乍聽的「死」字所動,只不驚片塵、慢條斯理的說:「我跟你那麼多年了,又不見得你有孕?」

    說罷就像一朵浮雲般地遊了出去。

    梁任花伏在桌子上哭了一場。那時,她已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了。待她重新抬起頭來的時侯,聽到幾聲時而有氣無力時而悲憤淒厲的蛙鳴。她毅然咬著下唇,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然後束髮換衣,換上快鞋,整理行裝,在入暮時分就出門去了。

 

□      □      □

 

    梁任花才一出門,陳苦蓮就去報總堂主張侯。

    「離家,」張侯鐵青著臉色,點點頭,只說,「總是要出走的。」

    一點也不錯。梁任花一定是去找韋青青青。那小子一定對他留下了聯絡的地方。只要跟著梁任花,就能找到韋青青青。

    他徐徐的站了起來,開了機關,取出了「楚子雙魚劍」,繫在腰間。

 

□      □      □

 

    梁任花沒有僱轎子,沒有坐騎,也沒有隨侍者,只一路跋山涉水、披星戴月的趕到小陽春的「雪飛重樓」。儘管面上已失去了血色,但仍是不停歇下來。

    到了「雪飛重樓」外的桂花林子,就聽到一陣又一陣極其難聽的二胡聲。滿林桂花簌簌而落,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樂聲委實太過難聽而致。

    果然是蔡過其在那兒拉二胡。

    蔡過其一見梁任花,大為詫異,像見到一個從月亮走出來的怪物般,叫道:「你是怎麼來的?」

    梁任花無心跟他搭腔,只問他:「韋青青青在哪裡?」

    蔡過其理直氣壯的說:「他說我的二胡太高妙了,到乾水溪那兒用溫水洗耳去了。」

    梁任花又艱難的要往通向乾水溪的山坡攀去,蔡過其見她大腹便便,於心不忍,便說:「也罷,我就少拉一回,我去替你把他給叫回來。」

    桂花林裡,一下子沒有了那難聽的二胡聲和蔡過其本身發出來那聒吵的聲音,靜得連落花和其他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她站在花林裡的神情,不是幽怨,不是傷心,只像依依不捨的等待一場浩劫。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韋青青青回來了,踏著大步,依然是那麼高大氣壯,眼神仍是那麼憂鬱。可是,一見到她,他的眼睛就像似燭火一般燃亮了起來。

    「你怎麼來了?」他覺得這是一個讓他吃一驚的喜。

    「他沒找著你嗎?」梁任花用手支著腰疲乏地問。

    「他?」

    「蔡過其。」

    「他不是在樓上嗎?」

    「他剛才──」梁任花的臉上忽然不白了,而是怒紅起來,帶著鄙夷和心碎的怒叱:「卑鄙!你們都出來!」

    桂花林裡簌簌有聲。

    就像花落一般的輕。來的是她丈夫、「斬經堂」總堂主淮陰張侯。

    他手上有一個人:

    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蔡過其。

    他身邊沒有其他的人。

    ──至少,解嚴冷、樓獨妙、不壞和尚、平另彭、夏天毒、張巨陽、陳苦蓮這些人,彷彿不在他身邊。

    韋青青青一見摯友蔡過其的傷勢,眼神炸出憤怒的鋒芒。

    梁任花反而鎮定,神色帶著一種絕望的慘然說:「你果然是跟來了。」

    「你滾開!」淮陰張侯說:「我要跟他算一算帳!」

    「我什麼都沒欠你!」韋青青青怒道:「你別逼我動手!」

    「你欠我的是私人的帳,」張侯一指梁任花:「她!」

    「她……?」韋青青青以為他是要殺人滅口,替他頂罪,可是他那麼一說,反而不解,「她?」。

    「你自己做了什麼事,」張侯切齒冷笑,「你們自己知道。」

    韋青青青仍如丈八金剛摸不清腦袋。

    梁任花在旁,忽然冷靜的道:「他以為我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

    「什麼?!」韋青青青叫了起來,他差點沒跳起來:「這是什麼話?!」

    淮陰張侯一直瞪著韋青青青。

    他在韋青青青大吃一驚之時,也盯著他。

    只不過,這次他用的是左手的劍。

    「盯」向韋青青青的咽喉!

 

◎傷傷傷傷傷傷傷!

    卻在這時,梁任花突然一揮起。

    她一掌拍擊淮陰張侯左臂。

    張侯愕怒也震憤;罵道:「姦夫淫婦!」劍招一頓,半身擰轉,右掌拍出!

    他掌力疾吐,和梁任花對了一掌。

    他那一掌,也使了八成真力!

    可是,他立時發現,梁任花手上所蘊的掌力不到二成!

    待他發現之時,梁任花已給他一掌震飛出去!

    「蓬」的一聲,梁任花倒飛了丈餘,背部撞在「雪飛重樓」的牆上,滑落下來時,粉牆上也有一道血痕滑落。很快的,她下身的草地已染成了斑斑血跡、泊泊血漬。

    韋青青青此驚非同小可,忙過去看她;張侯也呆在當堂,在看自己出掌的那隻手:他分明知道,梁任花是故意捱他一掌的。

    倒在一旁的蔡過其雖然負傷不輕,但他向來醫道高明,一看便力叫道:「不行了,她要流產了,快到我『集驗舍』去取百草霜二錢、椶灰一錢、伏龍肝五錢為末,白湯入酒,叫小牛子快下便,為藥調服,要快!另用蔥白煮成濃汁───」此時此境,他傷成這個樣子,卻還是像個大夫一樣,為病人下方子,不厭其煩。

    話未吩咐完,梁任花已慘笑道:「不必費心了,這孩子已沒了……你不認他是你自己的孩子,我還生來幹什麼?……我是故意讓他死在你手裡的。……我知道你疑心我,我特意出門,知道你一定會跟來的……你果然不相信我……」

    這時,梁任花臉色比桂花還白,額上一顆顆汗聚集,像一隻隻翻了白的眼珠,但她還是斷斷續續的說:「你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也不要了……一路上,我都不想要他了……我就看你有多狠的心……我便也有多狠的心……」她大概覺得很冷吧,打了一個顫哆,說不下去了。

    淮陰張侯全身像墜入地獄一般的聽著,覺得從指尖到心頭,一截一截的冷。自梁任花下身裡逐漸崩出來的血,好像血池一樣的使他沉溺下去。他知道,在這時侯,她是不會騙他的。要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他知道梁任花也絕不會在韋青青青的面前捱這一掌的。突然,他大吼一聲,把一切悲憤和悲傷,都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一切都是因為韋青青青!

    他要殺了他!

    (他要殺死他!)

    他要殺他!

    (他要殺他!!)

    他非殺他不可!

    (他非殺他不可!!!)

 

□      □      □

 

    他在悲憤與狂怒中,向韋青青青全面全力的發出了全部的攻擊。

 

□      □      □

 

    「風刀霜劍」一千零一式,在他手上使來,就算在他狂怒和激憤之中,仍然天風海雨,不死不休。每一招每一式,都比七代以來「斬經堂」的前輩高手,都不一樣;每一刀都改良了,每一劍都改善了,一刀一劍都沒有瑕疵,也莫可抵禦。

    他左手是劍,右手也是劍。

    但他右手的劍使的是刀法。

    這使得「風刀霜劍」更無瑕可襲。

    他只要發出第一招,就沒有人能反擊第一招;他只要發出第一招,除非敵人死了,否則,他就會一千零一招全部源源而出,不容敵人有反擊的機會。

    韋青青青只有見招拆招。

    他破招也完全用那一招。

    他那唯一的一招。

    也就是「風刀霜劍」全部的精髓。

 

□      □      □

 

    淮陰張侯與韋青青青決一死戰的時侯,蔡過其已勉力掙了過去,照料跌撲流產、胎動下血的梁任花。

 

□      □      □

 

    招式陡止──

    已是第一千招了。

    淮陰張侯還沒有取得下韋青青青。

    就在這攻勢一頓的剎那:

    韋青青青反擊了。

    他右手自左腋下拔「刀」───

    出手一刀:

    刀光。一閃。一閃的刀光。

    刀自右肩背上的鞘插回。

    這一刀,極快、極速、極簡單、看去極平凡無奇……

    然而卻是「風刀霜劍」一千零一式中所有的精華與殺招!

 

□      □      □

 

    「千一!」

 

□      □      □

 

    就在韋青青青使出「千一」的霎間,淮陰張侯也雙劍齊出!

    他只使了一千招!

    他還有一招未施!

    ──第一千零一招!

    這一招,他就叫做:

    「一」!

 

□      □      □

 

    「一」一出,局面完全改變。

    淮陰張侯改良和另創「風刀霜劍」一千零一招的用心和威力,一直要等到使出這一招的時侯,才完全發揮出來!

    他一劍擋住了韋青青青那一刀的攻勢,另一劍已刺中了韋青青青!

    韋青青青倒飛出去,掠過之處落下一道血花!

    張侯雙劍駕於胸前,狂笑道:「你的『千一』算什麼?我的……」

    話未說完,他已發現,「捕風叟」解嚴冷和「捉影客」樓獨妙已掩到蔡過其背後,正要施辣手;而不壞和尚和「銅鑼金剛」平另彭,已潛到韋青青青背後,正要施毒手;另外,張巨陽和陳苦蓮正要拖走仍在溢血不止的梁任花,夏天毒則擎著火把,要一把火燒了「雪飛重樓」!

   張侯正要大聲喝止──但他就看到一幕奇景。

    桂花飄飛。

    風之刀。

    霜為劍。

    「風刀」和「霜劍」的大威力、大殺勢、大滅絕,全在韋青青青的手自右後肩拔「劍」一擊而後倒插回左後肩去之一霎間全逼發了出來。

    那不是刀法!

    而是變成了:

    劍法!

    然後,接著,他看見──

    解嚴冷傷退、樓獨妙傷退、不壞和尚傷退、平另彭傷退、張巨陽傷退、陳苦蓮傷退、夏天毒傷退───

    只一劍;

    一招:

    解嚴冷傷樓獨妙傷不壞和尚傷平另彭傷張巨陽傷陳苦蓮傷夏天毒傷!

    只在剎瞬之間;

    就在他還以為韋青青青給自己擊敗了之際,對手已使───

    解嚴冷樓獨妙不壞和尚平另彭張巨陽陳苦蓮夏天毒傷傷傷傷傷傷傷!

    七大高手,一齊受傷!

 

◎傷

    ──如果:剛才在對付他自己的一千零一招時,韋青青青用這「劍法」而不是「刀法」來對付自己,情形會是怎樣?

    很簡單:自己那一招,肯定要為對方所破!

    ──破了之後會怎樣?

    想到這裡,淮陰張侯已打了一個寒噤。

 

□      □      □

 

    場中的人,誰也不敢再動手。

    因為誰都看的出來,韋青青青要在一招之內擊敗他們七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就算是在一招之內格殺七人,也不是件難事。

    現在唯一的指望:如果張總堂主跟他們一齊聯手、一起出手的話……

    (情形也許會不同吧?)

    (可能「取死回生」!)

    這時,他們卻很失望的聽到淮陰張侯一句斬釘截鐵如一刀搠向自己心頭的話:

    話只有一個字───

    「走!」

 

□      □      □

 

    這時,韋青青青正抱起了梁任花,身上正淌著捱張侯一劍流的血,用全部的深情、歉意和專注跟她說:「我答應過你。我沒有傷害你的丈夫。」

    梁任花點了點頭。她打了一個寒噤。韋青青青覺得她的血是溫熱的,指尖卻是冰的。不知道是因為傷處的痛,還是傷心的痛楚,她的淚痕不止越過她那美麗的臉頰,彷彿也橫跨了有情世間。(全文完)

                                      稿於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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