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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焰

掖康,在泰國北部,滿星疊的山腳下。是一個風光明媚的泰國人聚集的小鎮。

每天黃昏,只要不下雨,我總是帶著兩個小女兒,沿著一條濃蔭夾道的小溪流,到田裏去散步。

我們從來沒有去過鎮邊上的墳場。正常人對埋死人的地方,總是沒有什麼興趣的。

一天黃昏,我們在水田裏看見一群鴨子。鴨子走路的可笑姿勢吸引了我們。我們發現鴨群完全隨著領頭鴨一致行動。領頭鴨朝左轉,鴨群就整齊一致的朝左轉,領頭鴨朝右轉,鴨群也步調一致的朝右轉。牠們踮著肥胖的身軀,動作滑稽而又整齊壯觀,令寂寞無聊的我們母女三人,覺得分外有趣,便跟在那群鴨子後面窮開心,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墳場。

當鴨群隨著養鴨人歸家後,我們看見墳場路邊,有一棵樹冠豐圓美麗的大青樹。大青樹下,孤零零的有一間又矮又小的茅屋。突然間,隨著幾聲稚氣的吆喝,便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赤著雙足,正吃力地揮動著一根長竹竿,在驅逐一群又黑又醜的烏鴉。

最令我們震驚的是:那小女孩帶著哭聲,用雲南話在哭罵:「你媽的,死老鴉!你媽的,賊老鴉!」她一面哭罵,一面狠命而艱辛地用竹竿打著那群烏鴉。

那群烏鴉聒噪著,肆無忌憚地盤旋在小茅屋上,根本不把那小女孩放在眼裡。

「我們去看一看,那小女孩講中國話呢!」我說。――我們一直不知道,掖康這泰國人聚居的小鎮上,居然也會有雲南人,也就是所謂的泰北難胞了。

那小女孩看見我們,她恨恨地指著那群烏鴉,求助的用流利道地的泰國話,又急又快的說:「那些死老鴉,把我爸爸的眼珠啄去了!我爸爸醒來,沒有眼睛就看不見東西了!喔……喔……」哭了片刻,又用雲南話罵起來:「你媽的,死老鴉!」――其實,她已經不大會說雲南話了!她的泰國話反而更道地。

晚風吹來,空氣中有一陣濃烈的腐屍臭味,令人欲嘔,我的心緊緊地縮了一下。

那群烏鴉搧著翅膀,囂張地在我們頭上飛舞亂撲,彷彿在示威般地喧叫得更響了。我們連忙撿起些石塊,狠狠地朝牠們打去。有幾隻被打中了,黑色的羽毛零落地掉下來。負創的哀鳴著急急而逃,我又在茅屋邊抄起一根竹竿,揚空一陣左揮右打。鴉群大概懼於我的「雌風」銳不可當,思量再也討不著便宜,才悻悻不甘地散了。但牠們狡猾之至,並不遠走,只蹲在那棵大青樹的枝椏上,難聽地聒噪著伺機反撲。

總算,我有講話的餘地了,我問那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用髒手背胡亂地抹抹眼淚,疲乏地說:「我叫玉冷,不過,我爸爸叫我人參果!」

「玉冷」是泰國話小紅的意思。中國人都把紅色當作吉祥如意的象徵。而「人參果」這稱呼,可見小女孩的父親,對她是何等的寶貝鍾愛了。實際上,這小女孩果真長得又白又胖。可愛的肥嘟嘟的小臉上,還有一雙又圓又黑,又亮又明的大眼睛,只是,她秀麗慧黠的眉宇間,有著一抹難民村兒童特有的那股苦澀韻味。

「玉冷,你剛才說,你爸爸――」

「我爸爸睡著了!他睡了好幾天啦!他好好睡噢!蒼蠅在他眼裏、鼻孔裏、嘴巴裏下蛋,他都不知道,這些死老鴉又來啄他,把他、他的眼珠也啄去了,他還是不醒――」玉冷說著又哭了起來。

我的心在驚悸地絞縮,這時,我才發現,無數的蚊蠅,像團黑濃的霧,籠罩了那間又矮又殘破的小茅屋,――屋中分明有人死了!

玉冷的爸爸不是「睡著了」,而是死了!「你媽媽呢?」我蹙著眉,焦急地問。

「我媽也睡在床上,她病了很久很久了。」玉冷繼續不斷地用髒手背揩著淚。

――難道她媽媽也「睡著」了嗎?

我心中一驚,忘記了恐怖,便不顧一切地衝進那茅屋。無數的蒼蠅蚊蚋,撲打在我面上,那股濃烈的腐屍氣息,令人窒息發昏。但我一眼就看見,昏暗的光線裏,有一個腹漲如鼓,全身浮腫的女人,奄奄一息地仰面躺在竹床上。看光景她不過四十歲左右,她雖然病容憔悴,但並沒有死!她正睜著一雙看來還年輕,但已十分黯淡的眼睛,用一種形容不出的悲哀痛楚的眼神,期切地看著我,眼淚不斷順著面頰流淌下來。

我用手捂住口鼻,在門邊站住了。大聲問:「喂!你怎麼啦!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那病女人氣若游絲,她艱難地囁嚅著嘴唇,好不容易的,我才知道她在說:「我漢子死了!她在後面房間裏!請你快去通知頭人!」――頭人即鎮長。

玉冷衝過來,拉住了我的衣服,哭著說:「姐、姐,你不要去叫頭人!我爸爸沒有死!她只是睡著了!你不要去,求求你!」

「玉冷,你爸爸真的死了!」我惶急的說著,轉身就走。

「不,沒有!我爸爸沒有死!」玉冷哭得更響了。「求求你不要去叫頭人!他們會把我爸爸拿去燒成灰,我就再也沒有爸爸了……」

腐屍惡臭,蚊蠅轟鳴,我煩躁起來,甩開了她,轉身跑出去通知頭人。

「姐,求你不要去,我爸爸還會醒過來的啊,姐,求你不要去!」玉冷暴聲大哭著追了出來。她還在企圖封鎖消息呢!真是!

我不理她,越跑越快了。玉冷竭力追了一程,追不到我了,便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罵了起來。

小鎮上的頭人龍塞外大爹,立即邀約了七、八個泰國人,一齊趕來了。面對這悽慘的景像,大家都不由黯然神傷,齊聲嘆息。

原來,玉冷的爸爸――六十多歲的楊志鮮老先生,大前天被一根竹子戳穿了足背,感染了破傷風細菌,渾身發燒。他拿出一銖錢,叫小玉冷去買來三包頭痛粉……

廉價的頭痛粉,是泰緬地區難民的萬靈仙丹。不管什麼病,他們都是吃頭痛粉。

頭痛粉,怎麼醫破傷風呢?

小鎮上的泰國人,令人感動地差不多全來了。一位老太太立即捐出了她自己的棺木。他們把楊志鮮老先生已經腐臭生蛆的遺體,放在棺材裏,按泰國人的佛教儀式,抬到寺廟裏去請法師誦經超渡。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楊志鮮和他的妻兒,住在掖康小鎮上,已經有十多年了。命運總是殘忍地捉弄他們。他們販賣馬鈴薯,馬鈴薯總是生霉腐爛。他們墾荒種玉米,從寮國湧進來的千萬隻田鼠啃光了他們辛勞了一年的果實。他們改種捲心菜,銷路差得只有任其爛在田壠。於是,他們在菜市場賣「雲南米線」――生意總是冷冷清清……如此的奔波掙扎,楊太太不幸竟罹絕症――除了拖下去活活等死,他們又有什麼法子!楊志鮮的三個女兒,兩個大的才不過十五、六歲,尚未成年卻早已到曼谷打工去了。六歲的小玉冷,楊志鮮的人參果兒,早就學會燒火煮飯,伺候病母了。而今,隨著楊志鮮的遽然去也,這個殘破的小家庭,更面臨著分崩離析的結局了。

每個泰國人都在嘆息,他們真誠地同情著這來自中原的異國苦命人。

楊志鮮太太從枕頭底下,抖顫著摸出一個小塑膠袋,遞給我說:「老師,你看一看,我們他爸以前……」

那是幾張發黃,但珍藏得極為小心的紙片,打開來一看,一張是楊志鮮的兵籍表,上面寫著:楊志鮮,雲南鶴慶人,國軍第六十軍,上校處長……再看下去,我的心在苦痛的悸動!台兒莊戰役,頭部受重傷,太原戰役,腰部受重傷……這分明是一個為國家、為抗日、為剿匪,走南闖北在戰場上搏過命,流過血的老兵啊!

在泰北,有多少這樣的老兵,過著身世悽涼,悲哀愁苦的日子!在泰北又有多少這樣的游擊隊官兵,在貧病交迫中,沒沒無聞地自生自滅!那軍官證上,楊志鮮的照片,是一個英俊挺拔,又帶著幾分忠厚慈祥的中年人。想像著,他孤獨無聞地住在泰國人聚居的小鎮上,住在荒涼淒清的墳場邊,度著只有他自己才咀嚼得出來,有多麼辛酸苦澀的哀愁生活。如今竟在萬千牽掛中,悄悄地離開了這折磨了他一輩子的苦難世界。

我只是奇怪,為什麼我在這兒住了半年多,一直沒聽過,也沒見過這位楊志鮮老先生。其實,像他們這種窮愁發霉的苦命人,早就被世人遺忘了!又有誰會有興趣來告訴我,這兒住著一個浪跡天涯的卑微的窮老兵和他的一家呢?

第二天, 楊老先生的遺體,便按照泰國人的習俗火葬了。

泰國人火葬死人,都是在墳場用石塊砌成兩堵人高的牆,中間留有 一米 長的空間,堆滿了木柴。死人沐浴後,用蔴布裹屍,連帶棺木一起焚燒。棺木上面放置兩個汽車輪胎,以增加火力的持久性。往往須焚燒十多小時。遺體焚燒後的灰燼,通常就堆在那焚化台中間,任隨風吹雨打。多數的人家,通常只是象徵性地捧一把骨灰,裝在罐子裏,拿去掩埋。富有講究的人家,便在墳上修一座塔形物作紀念碑。

楊志鮮的遺體焚化後,我們正在楊家與他重病的寡孀相顧無言。頭人龍塞外大爹,捧著一個陶罐從墳場進來了。他把陶罐放在楊太太床頭供神的竹臺上,說:「 楊老先生的耳朵,已經放在裡面了。」

――耳朵?我不明所以,一下子睜大眼睛跳了起來。

龍塞外大爹說:「泰國人,尤其是歌倮族,人死了,要把兩隻耳朵割下來。富貴人家通常將這死人耳朵,貯藏在金瓶玉瓶中。普通人家通常用好一些的瓷瓶。像楊老先生這種窮苦人,只有用一個土陶罐了。每到四時逢年過節,就拿出來拜祭一番,以示追悼思念之意!」

玉冷聽說她老爸的耳朵,放在那陶罐裏,便抬了一把椅子,把那陶罐拿下來,伸手進去就抓。兩片乾黃萎縮的人耳抓出來了。

玉冷定定地看著那兩片人耳,然後貼在胸口上,一面嚎啕大哭,一面說:「這是我爸爸的耳朵!你們真壞!你們心不好!烏鴉啄去了我爸爸的眼珠,你們又割掉他的耳朵。我爸爸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見了!而且,而且,你們又把我爸爸拿去燒成了灰……」玉冷聲嘶力竭地哭訴著。

我嘆息著轉開身去,酸澀淒苦漲疼了我的咽喉,我的視線也被眼淚模糊了。

龍塞外大爹慈祥而憐憫地把玉冷擁在懷裏,不停地好言撫慰。他終於從玉冷手上,把志鮮那兩片慘不忍睹的人耳,重新裝回陶罐裏,放到供台上去了。

楊志鮮死後,他的遺孤寡孀得到一點微少的金錢上的援助。小鎮上的泰國人(多是種田維生)合捐了幾千銖。附近雲南人聚居的回凱小鎮上,那些靠養雞養鸭,做小生意維生的雲南人,也合捐了幾千銖。楊太太的嚴重腎病,總算有了延醫的機會。

但是醫院拒收這樣重病的病人!因為楊太太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實在說來,醫院還是怕病人無錢可付!

好心的龍塞外大爹,寫信給楊志鮮的次女,玉清從曼谷回來了。大女兒因工廠老闆不准假,所以無法回來。

年僅十四、五歲的玉清,長得秀麗端莊。苦難中成長的孩子,總是過早的成熟而懂事。玉清挑起了伺候病母和撫育幼妹的重擔。她父親死後得來的一點善款,很快就因給母親買藥治病花光了。

為了生活,玉清白天到田裏去幫泰國人割稻子,從早到晚可以掙泰幣二十五銖。辛苦一天回來,還要擔水做飯,給病母洗澡,清理楊太太拉在床上的屎尿……

由於腎功能完全喪失,尿毒不能正常排出體外,楊太太全身浮腫得越來越厲害了。她吃喝拉撒,全得要人伺候。

玉清過度地勞累憂傷,日益地消瘦憔悴了。這個十五歲的漂亮女孩子,被苦難磨折得失去了光鮮,顯得那樣的萎頓而枯零。

這個苦難的世界,之所以還令人有活下去的喘息機會,就是人類那一線尚未泯滅的良知和善心,雖然有限,也少得可憐,但畢竟滋潤了久旱的禾苗。

為了減輕玉清的奔波勞苦,龍塞外大爹的女兒,每天都用鮮肉菜蔬煮成營養可口的稀飯,送去給楊太太吃。

我跟一位五十多歲的鄭淑屏老師,也出面去為她們募捐一點生活救濟金。

令我們感動的是,許多靠養雞養鴨、做小生意的雲南人,紛紛熱心地捐獻了他們力所能及的一份愛心。掖柿光明善堂也慷慨地捐了兩千銖,並一口答應要替楊太太料理後事。

出乎我意料的,楊志鮮老先生,在掖柿一帶竟相當有名。差不多的雲南人,都認識他。有些暴發戶還是他的下屬或同事呢!然而,那些腦滿腸肥,吃得油光滿面的財主們,不僅一毛不拔,還露出一副輕蔑卑視的態度。他們嘲弄而卑夷地講述楊志鮮夫婦,怎樣在街頭叫賣馬鈴薯,怎樣在菜市場販賣腐爛的捲心菜,怎樣東奔西走無處安身……最後,只好在泰國人聚居的掖康小鎮的墳場邊,在那裡蓋了一間低矮的小茅屋棲身……哦,原來,他們全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我這個深居簡出、自我封閉、與現實社會完全脫節的書呆子。

聽著他們冷酷的敘述,我以為這些暴發戶定會掏出大把的金錢,施捨給楊志鮮的孤兒寡婦了。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又肥又白、又粗又短、紅裏透亮、營養豐富的手,一心巴望那肥膩的手,會伸進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那怕是擲在地上,施捨給楊志鮮――他們的上司、同事、鄉親、同胞的遺孤和重病的寡婦!啊!那一刻,是我有生以來,最卑微、最低聲下氣的那一刻,我的臉上甚至堆出了些不知怎麼弄出來的強顏的、討好的、巴結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一刻,我忘記了我自己的一向清高孤傲,一向凜然不可侵犯的自尊。老實說,當我的先生楊林因公殉職後,我在貧病交迫中,也從沒有向任何人示過弱、求過助。

而今,我只希望他們看見我淚影中的楊志鮮的孤兒寡婦,我只希望他們動動惻隱之心,也為他們自己的子孫積點陰功善德……

還是不說也罷!讓人性的冷酷醜惡沉澱下去吧!

不過,令我氣憤不得不說的是,這些沽名釣譽的偽善者,聽說楊志鮮有三個漂亮的小孤女,他們立即甜言蜜語的表示,等楊太太嗚呼哀哉後,他們願意收養這三個小孤女。

『收養』!――在泰北,我們看得太多了。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給人『收養』比賣給別人的下場沒有什麼兩樣。未成年時是丫頭使女,成年後像貌醜陋的便終身為奴。稍有姿色的多被男主人強佔為,又是小老婆、又是奴隸的苦命女。萬一女主人潑悍難容,那通常就被賣到妓院去了。

一個據說是什麼『德高望重』的鄉長,竟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你最好現在就把楊志鮮的小女兒給我留在這裏,我要收她做女兒。」

『做女兒』――真是高明而又冠冕堂皇的好主意!看看『×鄉長』那副並非善類的尊容,哼,做女兒――丫頭年齡越小越好用棍棒來調教,丫頭年齡越小越養得『家』!

做女兒!我看多了!

旁邊一個奴顏婢膝的傢伙,還不敢對我這麼氣焰囂張,他厚頗無恥地說:「曾老師,順著×鄉長點,他會照顧你的――」

拿別人的孤兒去做人情,這種事,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做得出來。『照顧我』!多謝了!這些吃人不吐骨的吸血鬼!於己沒有利益的事,他們是決不肯做的!

我挺直了腰桿,昂起了頭。強把憤怒和眼淚一起吞下肚去。我硬梆梆不討人歡喜的說:「對不起,我只是她們的鄰居,無權來做這件事!」

說完,我拉著玉冷,鄭老師牽著玉清,我們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太太聽說有人想要她的女兒,她雖氣若遊絲,也不能說太多的話,但她哭著,哀求我們,不要把她的孩子送人,那怕她死了,她寧願孩子淪為乞丐,也不要把她們送入虎口。

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告訴她,等她身後,我們會設法把孩子送到孤兒院去。孤兒院也許不是完美的地方,但好過世間的險惡和狠毒的人心莫測,泰北的苦難不僅僅是缺衣少食,而是人性良知,道德真理的日愈式微和泯滅!

龍塞外大爹和小鎮上的頭面人物,立即警惕地商議,吩咐大家輪流隨時看望楊太太,他們害怕不速之客會把兩個小孤女拐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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