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溫瑞安
◎快哉風
他終於遇上高手。
他低首要去喝溪水的時侯,就發現溪面上披了一層不易覺察的色澤斑斕的華彩,要太陽特別亮麗的時侯才看得有點依稀。可是就算天色黯淡得宛如破廟裡的僧衣,他雙目依然如炬。而且他發現溪裡沒有魚、沒有蝦、沒有蝌蚪,沒有一切活的東西。每一次,他要喝水的時侯,都發現水面上這一層華麗而要命的薄衣。天氣冷得像死人的手指,而山嶺上的雪,就像死人臉上蓋的白布。他想生一堆火,但每次俯身在生火的時侯,就發現嗶嗶噗噗的星火過後,幼藍色的火苗還帶了點蜈蚣紅和屍焦味。每一次點火,都會冒起這樣一陣要命的薄煙。他不敢再喝水。他撲滅了火。水裡火裡,都給人下了毒。而且是六十八年來武林中從未再現的獨門劇毒「快哉風」。只要有風,就能下毒。這毒是見風即送,遇水即化,逢火即藏,入喉即死,遇熱即爆炸的。下毒的人當然是個高手。
他好久沒遇上這樣子的高手了。
□ □ □
不要把我逼絕了。韋青青青恐憤地想。他知道這毒是誰下的。
淮陰張侯,不是你的意思,還有誰能使得動不壞和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不讓我活下去,一定要讓我替你背黑鍋,不許我有生路,那我只好回過頭來,與你一拼了。
韋青青青下定決心,不再逃亡。
他要問清楚淮陰張侯:為何非要迫人於絕、陷人於死地不可!
必要時還不惜與淮陰張侯決一死戰。
□ □ □
沒想到他這個疑問幾乎一問就問去了兩條好漢的性命和一個美麗女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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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青青青和淮陰張侯其實算是有點淵源,不止有點淵源,而是很有點淵源。
淮陰張侯,論輩分,還是韋青青青的師兄。
不過,雖然兩人都是「斬經堂」的第七代弟子,但並沒有一起學過武。
淮陰張侯的師父是「臨風佈意」龍百謙,身為「斬經堂」全盛時期的總堂主,威風八面,春風得意,自是不怎麼看得起一直以來並不怎麼得意、而又天性魯鈍只知默默練功的四師弟「臨風佈陣」丁鬱峰。
後來,丁鬱峰也鬱鬱寡歡的離開了「斬經堂」,默默的調教弟子,極少與身為總堂主的大師兄龍百謙見面。
當然,韋青青青就更少機會見得著他的師兄──早就以一千零一招「風刀霜劍」打遍大江南北無敵手驚才羨艷的淮陰張侯了。
龍百謙和丁鬱峰相繼過世──這回是丁鬱峰一輩子第一次比龍百謙「先行一步」,不過,丁鬱峰死後不到一年,龍百謙也撒手塵寰了。
丁鬱峰連死都是靜悄悄的,「斬經堂」中無人前來弔喪,聽說都不知丁鬱峰過世的事。龍百謙卻是風光大葬,幾乎各路英雄豪傑都來了:既是來祭已逝者,同時也來賀淮陰張侯成為「斬經堂」新任總堂主的。
韋青青青只去弔唁,沒去祝賀。
在靈柩前交際酬酢的事,他一向不大習慣,也一向都不能適應。
他悄悄地去,靜靜的上香,默默的離開。整個過程,也許,只有一個美麗的女子看見。整個過程裡,韋青青青也只注意到這個美麗女子,雖然說來只是一瞥之間,卻是已教他多年不忘。
那一次,他是去弔喪的,並沒有去拜會淮陰張侯。
那時侯,淮陰張侯如日中天,名動天下,自刀巴上人創「斬經堂」七代以來,只有淮陰張侯一人能將「風刀霜劍」一千零一式全部練成,並且加以改良;才氣之高,風頭之勁,名聲之盛,一時無倆。而且,他的夫人也是名門女子,人傳是那種已不世出的美人,武功才學品德都是最好的。也許,除了迄今淮陰張侯還沒有一個家庭所必須的「孩子」外,一切都是最幸福完滿的。
韋青青青不大喜歡在這時侯拜會他。
他懷疑淮陰張侯已忘了自己還有這個師弟。
直至韋青青青在江湖上的名頭漸漸響了:他孤劍獨破「孤寒盟」,單刀收服「幽靈三十」,一夜間連敗「多老會」十七名長老,一戰逐走「撼動山」的九名當家,並在決戰「取暖幫」幫主雪青寒之時,大家才知道這青年高手的實力:
「一流流劍」雪青寒的劍法,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當年,被譽為黑道第一高手常慘大師,七次要破「一流流劍」而慘敗,花了十四年來苦思破招之法,臨終慘叫三聲:「破不了!」,才溘然而逝,死不瞑目。
──從此雪青寒的「一流流劍」給武林中人稱為「破不了劍」。
但「一流流劍」終為韋青青青所破。
他把「風刀霜劍」一千零一招竟全揉合在一招裡施用。
這一招就叫做「千一」。
這一招等於把一千零一招的威力合在一起成了一招的絕招。
這一招破了「一流流劍」。雪青寒敗服。
這一戰,令韋青青青名揚天下。大家終於知曉:多年來,「斬經堂」裡的丁鬱峰默默地練刀磨劍,傳予他的唯一徒弟韋青青青;韋青青青默默的試劍操刀,終於集師徒二人之大毅力、大決心和大智慧,突破了總合也揉合了「風刀霜劍」一千零一式成一招的「千一」。
不過,究竟淮陰張侯的武功高還是韋青青青的武功高些?誰也不知道。
他們也沒比試過。
只是,一向以來,都是淮陰張侯的名頭響亮得多了。
淮陰張侯是白道上「斬經堂」的總堂主,手握重權,門人無數,在武林中身據高位,與朝廷大官,亦過從甚密。
韋青青青則不然。
他始終只是江湖上的閒雲野草,孤魂野鬼,而且相傳幾件聳人聽聞的劫鏢殺人案都跟他有關。他始終只是未經正道武林認可的不羈浪子:「邪派高手」。
此際,這個「邪派高手」韋青青青,就要夤夜潛入正派人物龍蟠虎踞之地:「斬經堂」。
他要去問問既是「總堂主」也是「大師兄」的淮陰張侯。為什麼一直派人追殺他?
當逃到沒路可逃了的時侯,韋青青青不只是負隅頑抗,而還會直搗黃龍、反攻覆地。
除了退穩重樓,他已無路可逃。
這正是反攻的最好時機。
「置之死地而後生」──就算萬一不能「後生」,能把自己置諸於死地的作全力一擊,對韋青青青而言,也是一種過癮的感覺。
只要過癮而能不傷人的事他就做。
◎要闖就闖禍,要打就打破
他潛入「斬經堂」。他也想堂堂正正地投帖拜會。
可是他知道那是徒然的。
因為淮陰張侯絕不會接見他的。
他的帖子,只怕還不一定能送到張侯手裡;像這種帖子,堂裡的供奉「捕風叟」解嚴冷勢必會攔了下來。要不然,就算落到副總堂主張巨陽和管事陳苦蓮手裡,也一樣遞不上去。
「捕風叟」解嚴冷說起來,還是韋青青青的二師伯。
一個一向都瞧不起他倆師徒的二師伯。
張巨陽是張侯的胞弟,武功也高,現在「斬經堂」裡可謂手攬大權,堂內一切事務,幾乎都由他和在堂內任管事之職的夫人陳苦蓮包攬下來。
韋青青青知道,一直向他下毒和下毒手的殺手,正是「斬經堂」的「外三堂堂主」不壞和尚和「內三堂堂主」平另彭。
為什麼要害他?
為什麼要殺他?
為什麼要苦苦相迫?
要弄清楚這件事,他必須要親上「斬經堂」。
他要弄個明白。
問個清楚。
光是這樣闖上去,只怕會徒掀惡鬥,於事無補;所以,他也請動了三個人來作「公道」。
一位是三師伯「捉影客」樓獨妙。
一位是武林名宿「大漠派」副掌門人夏天毒。
還有一位也是他自己的好兄弟,江湖上人稱「小樓一夜拉春雨」的蔡過其。
他另外一位至交知己:「陰晴圓缺樓外三」的王三一,因有事,不能來。
就算是樓獨妙、夏天毒、蔡過其,大概都得要到明天才能趕到。
可是他早一晚已潛入「斬經堂」裡。
因為他想早一點試試看,先見著淮陰張侯。
──為什麼要殺他?
──為什麼要害他?
──為什麼要苦苦相迫?
他只想問明白了就走──如果對他答應不再加害的話,他走遠一些也無妨。
要是一山不能藏二虎,他就到別的山去又何妨?世上的高山多的是,他不想礙著人眼、礙著他人的路!
──要是當眾責問,就算此事得以解決,對方難免失了面子。
他想在事情未鬧開之前,私下找淮陰張侯談談。
他相信大師兄不是這樣不講理的人。
他也深信名震天下的淮陰張侯,不至於是個不要臉也不講情面的小人。
所以他才夜探「斬經堂」。
□ □ □
以他的輕功,要突破「斬經堂」的防衛和障礙,絕對不是件難事。
但要不被人發現,恐怕就是當年總堂主龍百謙也不一定能辦得到。
就是因為沒有人辦到過,韋青青青才想去試試看。
做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這才是做人的意義。韋青青青一向認為:做事不妨極端些,做人則應中庸;但對於練武藝,非大成即大敗,練個不鹹不淡不好不壞是毫無意義的。
他一向主張:大不了一死,怎可委曲求全。反正,要闖就闖禍,要打就打破,太多忌諱只能做個平平凡凡庸庸碌碌的人。
一入「斬經堂」,他就是因為不怕死才來的。
□ □ □
他闖入「臨風軒」,那是總堂主批閱文件的辦公重地,可是淮陰張侯並不在那兒。
倒是有幾個人在那裡聚議。
那是「捕風叟」解嚴冷、「脫胎」張巨陽、「換骨」陳苦蓮。
他們聲音壓得很低。
話說得很輕。
神情謹慎,但不時浮現一種得志的獰惡。
韋青青青本無意要偷聽他們說些什麼。
但他們剛好說到「韋青青青」這名字,並且提到「風雲鏢局」、「含鷹堡」和「試劍山莊」的名字。
韋青青青一聽,登時留了神。
也留了心。
因為武林同道追殺他,便是因為他在陝北劫了「風雲鏢局」的鏢,把押鏢的「獨劈泰山」宋虎泉和十一名鏢師,盡數殺死;江湖漢子要對付他,便是因為他闖上鷹愁岩,一夜間姦殺了「含鷹堡」堡主夫人和女兒;官府要通緝他,因為他竟夜襲「試劍山莊」,連殺八大高手,盜走了御賜「南瓜蟈蟈」一對,還有「楚子雙魚劍」一雙。
這可謂罪大惡極。
可是韋青青青莫名其妙。
因為他一件案子也沒犯。
他沒碰過「風雲鏢局」的人,沒上過「含鷹堡」,也沒去過「試劍山莊」。
對「風雲鏢局」、「含鷹堡」、「試劍山莊」的顯赫事跡,他只有佩服的份。
當然,還有其他扯到他頭上去的案子:什麼「血魂鏢局」給洗劫、「馳雲鏢局」的兇殺案、還有「飛雲鏢局」的失鏢、「涵碧樓」的美女給擄走了……他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他要聽一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 □
解嚴冷:「韋青青青這回是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了。此人無足慮也,他要公開澄清,只是自尋死路而已。」
陳苦蓮:「還是小心一些好。這件事,驚動總堂主,總有些不便。試劍山莊、含鷹堡和風雲鏢局的案子,牽連至鉅,咱們這回也算刮了一些,足夠花上十年八載了,犯不著太冒險。」
張巨陽:「話雖是這樣說,但幹開了頭,不乾淨俐落是收不了手的。老實說,要是咱們幾人花,後半輩子也差不多了,但堂裡開銷極大……」
解嚴冷:「嘿,堂裡?只怕是兩位賢伉儷花費也不小吧,淮陰堤邊的五十餘頃地,不在上個月都給你們買下來了嗎?」
陳苦蓮:「什麼!你說這話是不信任咱們了?!」
解嚴冷:「這倒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咱們冒了九死的大險,幹下了幾票,但金銀珠寶全落在你倆手裡,要放心除非是讓我和老三查帳!」
張巨陽:「還是查帳的好!否則,咱倆也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查帳反而落得個清清白白!」
解嚴冷:「……」
◎禿鷹、老鼠和狗
韋青青青聽到這裡,已經幾乎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了。
( 為什麼要害我? )
( 為什麼要殺我? )
( 為什麼要苦苦相迫? )
──原來都是你們幹的好事!
他勉強沉住了氣。
因為他還想聽下去。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聽話,往往能聽出許多秘密;而說話,通常只會道出自己許多秘密。
如果這時侯,不是又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夜行人──他一定會繼續聽下去的。
聽下去,他還會聽到什麼?
(──至少,多聽一些,他就不會先去阻止那夜行人入內的行動吧?)
□ □ □
這時侯,一條人影,身穿夜行勁裝,像一條頭髮落地那麼輕地自屋簷滑落下來,正要閃入「臨風軒」,就像沙裡爬過一隻蜥蜴,無聲,無息。
他沒留意自己的一切動作,都教韋青青青瞧在眼裡。
──原來今晚這兒除了自己,還有一個人闖了進來。
這本來不關韋青青青的事。
可惜這人卻是他所認識的人。
「大漠派」副掌門人:「斬龍」夏天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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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請來主持公道的三個人之一。
□ □ □
他沒有辦法不作出行動。
他怕夏天毒貿貿然闖了進去,解嚴冷和張巨陽夫婦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他。
他不能教自己請來的人去送死。
所以他迅速潛近夏天毒身後,在他肩上拍了拍。
夏天毒像踩著一條毒蛇般跳了起來。
韋青青青眼明手快,立即按住了他,用極小極低但卻能教夏天毒聽得清清晰晰的語音道:「別嚷!是我。你聽聽他們說什麼!原來他們才是劫鏢的人哩!……」
話沒說完。
夏天毒已轉過身來,藉著十三月亮的光華,他已顯然認出了韋青青青。
可是夏天毒像見了鬼一樣地叫了起來。
同時出掌。
「蓬」地這一掌,擊在韋青青青胸前。
韋青青青沒料有這一掌,避不開去,只能藉掌力飛退卸力,落地時,胸口痛得像有一把尖刀在裡面衝擊。
他咬著牙齒,卻恰好咬住了正要噴出來的一口鮮血。
他的血是鹹的。
然後他聽見夏天毒大叫:「你們快出來啊!韋青青青已進來了!他已偷聽到你們的話了……」
「斬經堂」所有的窗,幾乎都點起了燈。
所有的門,幾乎都湧出了人。
所有的人,手裡都拿著明晃晃的兵器。
叫聲方起,解嚴冷、張巨陽、陳苦蓮「嗖嗖嗖」地已射出了院子,用一種宰羊殺豬的眼神,在瞪著韋青青青。
嘿,我請的好證人。韋青青青用一種喝烈酒的神情去喝掉他含在口嘴裡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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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嚴冷則用一種行刑的口吻問他:「韋青青青,你這個叛徒,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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