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焰
凡是在泰緬地區居住過的人,就一定知道琵琶鬼。琵琶鬼究竟是什麼,我也不能十分明白的說清楚,但是,因為親眼見識過,直到目前為止,我不敢否定它的存在。
從小受的是無神論教育,尤其現在又回到文明世界的大台北,回想起那些怪異的事,卻仍然參不透個中端詳,只覺得困惑而不可思議。
琵琶鬼,是中文譯音,泰語及擺夷語的正確發音是:ㄆㄧˋㄆㄛˋ。
我們常說的鬼,都是人死後成精成怪變化而成的。琵琶鬼卻是由活人身上游離出來的。在泰緬乃至雲南邊疆,如果某個人被指為會放出「琵琶鬼」,當地人便恨恨的說:「某某人會放鬼!」或是「某某人會放歹!」
「歹」這個字用得很貼切。「歹」也是琵琶鬼中的一種。還有一種說法,更令人毛骨悚然,說是:「某某人養著鬼!」
一般被指為會放琵琶鬼的,多是年輕美麗的擺夷女人,已婚的尤為厲害。
會放琵琶鬼的擺夷女人,都生得特別的漂亮妖俏。尤其,泰緬地區的村寨山鎮,擺夷女人常常在晚上,挑著籮筐,提了一盞風燈,閃扭著一段輕盈的水蛇腰,極盡誘惑地款擺著,婀娜多姿地從夜氣薄靄中走出來,在大青樹下、十字路口或流水橋畔,販賣豌豆粉和美味的米線。在小食攤上坐下來,看她們伸出兩隻白嫩柔長的手臂,嫻雅的料理湯水,無領的緊身衣服和及地沙龍,裹著她們窈窕的身體,呈現出美妙的凸浮玲瓏曲線;低垂著細膩香酥的粉頸,偶爾會抬起頭來,不明所以地嚶嚀掩口衝你一笑,那雙冶媚的亮眸,斜瞄你一眼,又嬌羞地垂下頭去。那種風韻舉止,的確相當迷人。
一般說來,擺夷女人大都皮膚白嫩、面目姣好、身材苗條、隆胸、削肩、窄腰、高臀,體態輕盈、溫柔、多情(太多情了,所以水性)、自私、貪小、多疑、善妒、吝嗇。因為生性膽怯懦弱,她們甚少與人發生正面衝突,卻喜好在暗中趁人不備之時,用陰柔手段施以報復中傷,這種手段往往能出奇制勝。又因著她們民族性的狹隘、目光短淺、不重視貞操,一些擺夷女人常被視為妖媚蠱惑之流,也就不足為奇了。
除了擺夷女人,還有傈傈族女人,及部分土生土長的漢家女,也會施放琵琶鬼。少數男人,也具有這種異能。
琵琶鬼通常是由活人身上游離而出,我想,這有些像中國人常說的「走神」;人活著具備的靈氣稱為元神或精神,死後稱之為靈魂,琵琶鬼就是人的精靈游離身體而發的行為。
我注意觀察過,凡是被指為會放琵琶鬼的人,大都容易怨恨、嫉妒、貪婪、仇視、敏感多疑。當這些偏激的情愫使他們憤怒時,元神就會從體內游離,附著在與其有嫌隙者的身上,使被附者備受劇痛的磨折,如結怨不深,可以化解,痛楚就消失:如結怨太深,往往致人於死。
琵琶鬼的收放,有下意識的,和無意識的。無意識的人,往往並不知道自己的元神游離體外作祟,這種人算是道行低;收放自如的,就是道行高的了。
我們這些在「文革」造反中長大的人,曾一度被調教得天不怕地不怕,自然更不會相信琵琶鬼及諸如此類怪異之事了。但是,文革後期,我們從昆明被下放到位於中緬邊界的瑞麗縣,與擺夷人生活在一起,跟其他名目繁多的少數民族接觸,瞭解也日益頻繁廣泛,「不信迷信」的觀念,便逐漸在無限個「巧合」中,慢慢因迷惑、懷疑、不解而致動搖。
或許,研究靈異和具備通靈能力的人,能夠解釋這種現象,我只能就我耳聞眼見,作一番大致的報導。
我們下放到瑞麗縣後,被安插在擺夷人聚居的猛卯鎮。寨子裡的擺夷人對我們這些從內地來的漢族知識青年非常好奇,常常三五成群來找我們串(玩)。那些擺夷小普少(女孩稱小普少),很欣羨我們從昆明帶來的面霜、髮夾、手帕、圍巾,及一些裝飾品小玩意,禁不住她們的讚美和需索,我們便陸續把那些東西送給了她們。
我有一條天藍色漂亮的羊毛圍巾,是我哥哥從上海買回來的。一個叫「杏」的擺夷小普少,非常想要那條羊毛圍巾,每次我猶豫著想要送給她,都被同學們阻止。
一天,那小普少「杏」又來了,再次提起那條羊毛圍巾,令人煩不勝煩,我打定主意要送給她。一個男生忍不住繃起臉,用漢語大罵起來。杏驚恐交加,睜大了眼睛,委屈、怨恨地,呆呆看了那男生幾秒鐘,含羞帶淚轉身跑回去了。
那男生餘憤未了,還在大罵擺夷人太貪小便宜。罵著罵著,就覺得突然間頭疼如裂,兩片嘴唇厚嘟嘟的泡腫起來,舌頭變得又粗又大,張口結舌,再也發不出聲音,連上下牙床與口腔內統統劇痛起來,只會含混不清的嗚嚕亂叫。
我們嚇壞了,不知道他得了什麼暴病,連忙去請來赤腳醫生― ― 公社衛生員。公社衛生員也是從昆明被下放來的,在此地已經工作了五、六年,他替那男生量了體溫脈搏,問了一下病發經過,然後說:「不必打針吃藥,把杏想要的東西給她,馬上就會好。」
接著,他便講出杏會放琵琶鬼。
我們才從昆明下來,又處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那裏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大家都嗤之以鼻,並憐憫那受過文明教育的衛生員,居然竟被夷人「同化」得如此迷信了。
衛生員懶得跟我們辯論,也不想招惹「宣傳迷信」的大帽子,留下一些止痛消炎藥就走了。
那男生吃了藥,愈發痛不可支,兩邊臉頰也泡腫起來,頭腫得像個籃球。一向驃悍剛強的他,直在床上翻滾哀號。我們急死了,準備送他進縣城醫院治療。
正在這時,公社社長(擺夷人)來了,問我們有沒有得罪人,我們把羊毛圍巾的原委講了出來。
擺夷社長簡單明瞭的說:「把圍巾送給杏,他馬上就不疼!」
我把那條羊毛圍巾拿了出來,正要走出去,那男生掙扎著,翻起身,一把奪過那羊毛圍巾,狠狠地揉成一團,意思是要丟進火爐去燒掉。
陡地,他慘叫了一聲,摔倒在地上,頓時人事不知,失去了知覺。
擺夷社長用擺夷話朝那男生直叫喚:「杏!杏!你要什麼?」
那男生用擺夷話,女人軟柔的腔調回答:「我要那條天藍色的羊毛圍巾!」──完全是杏的聲音!那男生一句擺夷話也不會說,且他生性粗獷,絕不肯裝出這種女人腔調。
我們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觑,無言以對。
另外一個男生連忙拿起那條羊毛圍巾,跑去送給杏。
不可思議的是,杏在她家竹樓上昏厥著,羊毛圍巾一放到她身上,她就醒了過來。
那男生也立即甦醒,頭臉上的腫脹疼痛也神速地消逝。他和杏兩個人都元氣大傷,像大病初癒般地虛弱。
以後,我們不敢再搭理杏,也才領教到琵琶鬼這碼事,果然不是亂蓋的。
飄泊泰緬以後,關於琵琶鬼的耳聞目睹,就更多了。
琵琶鬼作祟,非常類似傳說中的鬼附身。但鬼附身不會使被附者疼痛,琵琶鬼卻會把被附者折騰得痛不可支,死去活來。
去年五月,泰北滿星疊小鎮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回教女孩(中國人), 被琵琶鬼作祟致死。她死前所吐述的「琵琶鬼」對話,曾有人用錄音機錄下來,她的家屬現有來台北者,見面講起來,仍然不勝唏噓。
奇怪得很,凡是中琵琶鬼邪祟的人,通常都會在兩腋下突起一團拳頭大、會游動的硬塊,這硬塊游竄到哪裏,哪裏便劇痛難捱。
當地人驅趕琵琶鬼的方法,是用掃帚、紫黑色的甘蔗、山羊角或虎牙,打擊那團硬塊。那團硬塊一被擊打,道行高的便周身游竄,從左至右,自頭到足,由前往後,無所不至地躲避擊打。旁觀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團硬塊,怪異地、疾速地在被附者的身體各部位,陡然冒出,又陡然竄離。中了琵琶鬼的人,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據說,每一擊打,那另在一方的施放琵琶鬼的人,也會感覺疼痛。
有經驗的擺夷法師,一摸到那團硬塊,就死命用力捏住,然後用山羊角或虎牙頂住,那團硬塊一被定住,被附者便會人事不省的昏厥,法師或趕鬼的人便開始問話,被問的對象就是施放者,被附者常會不可思議地用陌生人的腔調語氣應對;男人通常發出女人嚶嚶嚦嚦的聲音,不會擺夷話的,卻能以道地純正的擺夷話回答。施放者便借此說出自己的需索,不外是要什麼物件,或是被附者得罪了他,要他向他賠禮道歉。賠禮通常是償還財帛便可。
只要把施放者想要的東西暗中拿去,放在他指定的地方就行了。但是,送東西卻絕不能讓他撞見,即使知道施放者是誰,也不能流露出來,否則,他便會惱羞成怒,拒絕認帳,置人於死。
滿星疊那女孩,就是在送東西去給施放者時被她撞見,她拒絕收下東西,因為收下東西就等於公開承認自己會放琵琶鬼。在泰緬,會此類邪術的人絕不敢明目張膽直認不諱,以免招來眾人的憎惡怒恨,一旦被指為會放琵琶鬼,地方上的人就會聯合起來把她(他)們驅逐。而且,此類男女,無人敢嫁娶,除非埋名隱姓,遷居遠方,他們通常過著離群索居、孤寂淒涼的生活。
那女孩被折騰了兩、三天,終於衰竭而死。當地駐防的泰國軍醫去檢驗過,什麼病症也查不出來。
在稍久遠的年代,或是太落後的地區,人們常將會放琵琶鬼邪術的人活活燒死,最駭人聽聞的,是將其塞在一只大麻袋中,用滾開水活活燙死。
由於人們普遍的憎惡厭恨,會此種邪術的人,大都不敢肆行,也都謹慎地檢點約束,即使是心生惡念,不可抑制地想害人,也是暗中陰幽地施放。
在泰緬,你如果到別人家裏走動,千萬不能隨便張望窺視,尤其是他們供神的壇,或是陰暗角落怪異的擺設;免得無意中窺破「異人」的行藏,而招來無妄之災。
此類人自行約束的方法,常是每天吮食上供過的鮮血。只要是鮮血,雞血、鴨血、豬血、牛血……全都可以。
有一次,我去一個擺夷人家買米,無意中走進一個陰沉幽暗的房間,看見他們的神壇上,供著一碟鮮血。那年輕妖媚的擺夷女人,慌忙遮掩著,把那碟鮮血抬了進去,等她再出來,嘴唇紅潤,臉頰發光,比先前更精神煥發。我知道當地的禁忌,從來不管閒事,人緣也很好。那擺夷女人知道我不會張揚,量米的時候,特別把桶面堆得滿些,又給了我幾塊糯米粑粑,算作心照不宣的「賄賂」。
住在我們附近的一家擺夷人,是專門殺牛販賣的,一天我去他家買牛肉,又看見了一樁怪事。擺夷人殺牛都是在園子裏,人們圖新鮮,又要挑好的,常不等牛肉挑到市集,便到殺牛人家中去買。當時由於是下午,買牛肉的人不多,牛血盛在一只大盆裏。一個遠道而來的擺夷女人,嗅到了牛血氣味,發瘋似的飛奔進來,就著那只大盆,俯身低下頭去,猛喝那牛血。她咕嚕咕嚕的痛飲夠了,滿足的抬起頭來,才發現我們在驚異的注視她,大覺失態,慚愧地慌忙走了。
據說,並不是她們本身需要吮食鮮血,而是身體內的邪祟―─琵琶鬼需要。
如果吮食不到鮮血,琵琶鬼就會出來作祟。
每當人們眾口紛紜、莫衷一是的講起這類事,我總是困惑地想,不知是邪人體內真的有琵琶鬼,要吮食鮮血,還是被指為有琵琶鬼的人,惟恐不吮食鮮血,就真的會原形畢露,而人為地去以訛就訛地吮食鮮血?由於沒有去詢問過此類有邪能的人,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還有一種恐怖的說法,流傳相當廣,我雖然從沒見過,但是非常感興趣。
據說,會放琵琶鬼的人,常會將琵琶鬼幻化成猴子、老鼠、黑貓、蝙蝠,每天必須用在神壇前獻過的肉食餵養牠們,牠們就不會隨便出去作祟。又有的說,是幻化成毒蛇、蜈蚣、蠍子、癩蛤蟆,或毒蜘蛛,放在醃鹹菜的陶罐裏,藏在不可見人的隱密處餵養。這就是一般所說的「某某人養著鬼」了。如果這「鬼」死了,那麼,養鬼的人也會死去。
泰緬地區流傳最廣的一個傳說,說是有一個老擺夷女人養著的鬼,是一條藏在陶罐裏的蛇。養鬼或有鬼的人,不能讓任何人包括家眷知道。她兒子無意中發現罐中的蛇,便用滾開水把蛇燙死。那老女人在數哩外,也皮開肉綻地,像給滾開水燙過般的死去。
還有一種鬼,當地人稱之為「邋遢鬼」。邋遢鬼作祟的對象,常是七歲以下的幼童。據說這種邋遢鬼每在午夜出現,像一束掃帚狀的白光,由房頂天窗飛進人家,舔吮小孩的臉頰吸食血液,小孩便日益乾枯黃瘦,不治而死。
美斯樂有一個賣豆花的老太婆,她七歲的兒子又乾又瘦,黃懨懨的,經年委靡不振,每次她帶那小孩來賣豆花,我就勸她帶小孩下山去醫院治病,並猜測他可能是得疳積,常常送他香港來的「鷓鴣菜」。那老太婆說,鷓鴣菜吃得太多了,也下山到醫院去檢查過,醫生說沒有什麼病。他們又請法師占卦拜送,算出那小孩被邋遢鬼作祟。那小孩不久便死了,死去的那天凌晨,老太婆掀開蚊帳,有一隻吸血蝙蝠撲面飛來,疾速地由天窗口遁去。許多人都說,半夜裏,有掃帚狀的白光,飛到他家房頂,然後消逝。
當地人都禁忌著,小孩遺失的衣服,如果突然再出現,無論多好都必須拋棄,不能再穿,因為這神祕失而復現的衣服,很有可能被邪惡的人拿去做過手腳。每天太陽落山以前,小孩的衣服切忌再晾曬在屋子外面,以防招來邋遢鬼。
如果出門上路,路上掉置著的布料、銀錢、衣服,或是什麼古怪的小玩意,也千萬不能去撿,因為那些東西常是送鬼的人棄置的,誰要是撿了,鬼就會附著在誰的身上。
女孩子不能隨便用別人的梳子梳頭,有琵琶鬼異能的人,多數也痛恨自身這種詭異的奇賦,無不設法斷除,但除非找到一個替身,才能從己身祛除,而梳子就是最容易傳惹的。
還有一種祛除琵琶鬼的方法,就是拋棄自己全部家當,到他鄉去謀生。在泰緬,常會看到一些棄置荒蕪坍敗的田園房舍,裏面日用家具一應俱全,但無人敢進去居住,那是別人遺棄琵琶鬼而撂下的,誰進去住了,誰就將作琵琶鬼的寄生體。
一般的擺夷村寨,都有寺廟,寺廟中的住持和尚,被尊稱為大佛爺。大佛爺不僅會驅鬼降魔,他們自己本身也會放「歹」,報復得罪了他們,或是與他們有嫌隙的人。
「歹」與琵琶鬼不同的是,歹是靠詛咒來制人。曾在粵滇軍中擔任過旅長的丁立民將軍,在薩爾溫江畔的蠻敦,無意中得罪了緬寺的大佛爺,被放歹所害。起先是頭疼劇烈,眼睛也睜不開,藥石罔效,只得隨俗延請一位老和尚查看,才知是緬寺的大佛爺放歹所害。用佛水洗眼後,右眼中竟游出一條亮金色的小蟲,遂告失明。未幾,不到月餘,即重病死去。他的遺體埋葬後,當天晚上,就被土人把頭坎去祭神。
據說放歹這種邪術,能在百里之外傷人於無形。由於巧合太多了,所以,實在令人困惑無比。
大凡村寨中的大佛爺,因著有呼風喚雨的權能,儼如一方神聖,受人敬畏,有些邪惡的大佛爺便大肆作威作福。一些年輕美麗的擺夷女人,因為畏懼大佛爺神妙的占卜看卦,惟恐查出自己是琵琶鬼的寄生體,她們常甘願暗中委婉服從,順應大佛爺的淫慾操縱,如有拂逆,一旦被指為是會施放琵琶鬼的妖人,下場必定非常悲慘。這完全是當地民智未開,愚昧無知的野蠻陋習所導致的黑暗殘暴行徑。
因著那些骯髒不可告人的勾當,我也疑惑地相信,多數被指為會放琵琶鬼的「妖人」,其中被冤屈、誣陷的,實在不乏其人。又因著那些不可以常理解釋的怪現象,我也覺得當地人說的,「落後地區陰氣重,所以邪祟才會作怪。」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你說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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