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鑣局子和賊講「朋友」,所以賊到北京來買東西時,我們鑣局子就有保護的責任。

        當時官面上有專管拿賊的採訪局。他們稱賊為「點子」。賊一進京,採訪局就在後面跟上了。可是一看見賊進了鑣局,他們就不敢拿了。為什麼官面上還讓鑣局一頭呢?因為鑣行有後臺,我們稱之為大門檻,也就是當時在朝廷最有勢力的大官,比如會友鑣局,後臺老板當時是李鴻章。他應名算是會友的東家,可是也不用他出資本。因為會友派人給他家護院守夜,拉上了關係,就請他當名譽東家。採訪局要得罪了鑣局子,鑣局子跟李鴻章一提,一張二寸長的小紙條,就要了採訪局的命。所以他們就不敢找鑣局子的麻煩了。

        賊到了北京,來到我們櫃上,他和誰熟識,就由誰陪著,白天陪他出去買東西,晚上回局子裏睡覺。在外頭吃飯的時候,都由鑣局子會賬。一日三餐,好酒好飯。做賊的進城,都打扮成買賣人的樣子,進京的時候,身邊帶著不少錢。他買東西,自己付錢,這倒用不著鑣局子破鈔。

        賊在北京住了幾天,連買東西,帶看熱鬧,住夠了,就由鑣局子送他出城。臨走時,起五更,由鑣局派轎車,還有鑣局的人騎馬護送,賊坐在轎車裏面,送出城後,鑣局子人就回來了,趕車的人早由鑣局子交代過,反正坐車的叫你把車趕到那兒,就送他到那兒,什麼話也不用問,送他到了地方以後,他一定多給賞錢,決不少給。

        賊進北京這幾天,鑣局子必須特別小心,決不能讓他出事。要是賊在鑣局裏,出了事,讓官面上給逮去,這一來,鑣局子就算栽了,你再保鑣,路上遇見賊人的同夥,他必和你作對,鑣就不能走了。所以賊人來到以後,一定要小心保駕,把他送走以後,櫃上才能放心。

        鑣行和賊,就是這樣互相利用。正因為有賊,而且賊講江湖義氣,鑣局才能站得住,吃得開。可是鑣和賊究竟是兩碼事。賊做的是沒有本錢的生意,多半是些走投無路挺而走險的光棍,而鑣局子的人多是有身家的人,會武藝的人,要進鑣局,並不是那麼簡單,必須確實可靠,有人知底擔保,所以做賊的人,儘管鑣號稱他做朋友,可是賊決不能進鑣局,鑣局的人,忽然不幹了,去做賊,這種事,當然也不是沒有的,可是鑣局子決不能容他。因為這種人離開鑣局子去做賊,必然和鑣局子作對。

        鑣局子,除了應付賊,還得對付北京市面上的地痞流氓,在北京城裏當時專有這麼一種人,社會上稱為 r 嘎雜子」,專門吃倉、訛庫,到寶局跳案子。因為鑣局子專門保護庫丁、寶局,不能聽憑他們訛詐,他們就專跟鑣局子作對,彼此斷不了尋仇鬥毆,在當時有個最有名的嘎雜子叫作康小八,他和鑣局子的人只要一碰頭,在哪兒遇見哪兒打,那時候北京城裏從珠市口往南一帶,人煙稀少,鑣局子常和康小八在天橋一帶打羣架,仇越結越深了。康小八是京東康家營的人,沒有什麼真功夫,就是手黑。後來有了洋槍,他身上總別著洋槍,看誰不順眼,就給誰一槍,有這麼一回事:他找個剃頭的給他剃頭,他剃著頭,信口問:「你知道北京城有個康八太爺麼?」剃頭的說:「那小子不是東西。」他忍住氣問:「怎麼不是東西?」剃頭的說:「淨胡來。」他又問:「你認識他?」說:「不認識。」康就說:「好,叫你認識認識他。」掏出手槍,一槍就把剃頭的打死了。

        康小八手下本來有一伙人,後來他就單挑了。他打死的人越多,疑心越大。總疑心有人暗算他。黑夜裏走道,後而有人腳步比他快,他就給一槍。後來,康小八叫五城練勇逮住斃在菜市口了。

        除了賊、流氓之外,還有專和鑣局子打交道的,就是「訪友」的。當時江湖上有個習慣,叫做「以武會友」,只要會點功夫的人,到鑣局子來拜訪,照例抱拳拱手,開言帶笑,稱呼「老前輩」。這一來,總得管他一頓酒飯,臨走送點盤纏,缺衣裳缺鞋的就送衣裳送鞋。說是以武會友,也並不完全是比武。有來到櫃上練兩手的,也有不練的。反正總得提名道姓,跟什麼人學過藝,哪一派的門徒。沒有多少,就得送幾個錢花。真有名氣的人沒有出來訪友的。

        訪友比武時,他就說:「朋友,我一不告幫,專為領教領教。」這就得比試比試。誰又不是跟誰真有仇,交交手,比畫比畫,能分勝負就行了。所以上手不過三兩個招式,不像小說書上似的,一打多少個回合,難解難分。訪友的人,也有真有功夫的,遇見功失好的,鑣局子就留了他在櫃上幫忙,會友鑣局子的李天成、張立本、張化三……這幾位師兄弟就是訪友的,功夫好,留在會友保鑣了。

        前面說過,保鑣遇見賊人,全憑江湖黑話和他周旋,只要他肯點頭借道,就算過去了。賊人急了,咱們也不能急,總用好話對付他。所以保鑣的以和氣當先,輕易不和賊動武。我們常說:「人緣就是飯緣」,要憑武力壓人,到處得罪人。強中自有強中手,那還吃得開麼!可是賊要不講江湖義氣,那也就顧不上了。為了保住鑣車,就得和他拼個你死我活。

        出門保鑣跟賊人交戰,一交手, 三兩 下,至多不過五著,就得把賊贏了,才能保住鑣車無事。記得有一回,保鑣路過固安縣渾河以北擺渡路口,上了船,船戶一看鑣車多,有錢,剛過了河,他們就要截我們的鑣。船戶足有十多個,我們保鑣的也有七八個人。兩下說擰了,動了手。船戶用船篙,我們使硬傢伙,挑了一陣,把他們打敗,才沒出事。

        還有一回,在鄭州廟以南,晚上住在店裏,第二天一早,起五更我們就動身了,剛走不遠,有一道橋,賊人暗裏把橋給弄壞了,表面上可又不顯,帶頭的,嘴裏喊著鳳凰三點頭的鑣號,正要過橋,橋壞了,差點連人帶馬陷在水裏,忙說:不好,知道遇見賊了,直跟賊說黑話,賊說什麼也不讓我們過去,只好與他們交戰。

        庚子年鬧義和團,鑣行就不好辦了,剛興義和團的時侯,還沒有怎麼跟鑣局子為難,義和團跟洋人做對,什麼東西沾點洋字,就犯他們的忌。那時已經興了洋槍了,保鑣的人除了長槍短刀的舊式武器外,每人身上還掖個小洋槍,遇見義和團,他就要查你帶沒帶著洋槍,要讓他查出來,就短不了麻煩。我們為了防身,不能不帶,可要讓他們翻出來就給沒收了。

        一九○一年(光緒二十七年),會友鑣局曾遇見這樣一回事:

        會友鑣局接了一號買賣,由保定往天津運 十萬兩 現銀,這是鹽法道的銀子,當時叫做「皇槓」,都是一百兩一個的大元寶,十個元寶裝一個鞘,會友派了八個人保著,由河路分坐四條大船運到天津。船走到下西河,遇見稅務司攔住要檢查。稅務司有好幾十人,都穿著號坎、青坎肩、白邊、白字:「稅務司」。

        鑣局子的頭兒趕緊跟他們打招呼,說「我們運的是餉銀,沒帶私貨。」稅務司的人挺橫,說:「我們奉了上諭,餉銀也不行,也得查。」等他們一上船,才知道是土匪改扮的,要劫「皇槓」。我們當然不能輕讓,兩下就交手了。我們一個船只有兩個人,他們一船上來二十多人。他們人多我們人少。結果我們八個人死了四個。剩下四個人,趕忙派人去報告地面,請求官兵保護,官兵趕到一迫,才把他們嚇跑。因為銀子是一千兩一個鞘,一百兩一個的大元寶,他們搶到了手也沒法運走,我們一迫,扔得滿地都是大元寶。我們想法運回船上,還失落了不少。地面上想,一定有落在莊稼地裏被莊稼人撿去的,縣裏出了告示追查,陸續又送回來不少。最後一計算,只丟了兩鞘多銀子。這筆損失當然由鑣局賠償。

        鑣局子遇見這件事,當然不能善罷干休。派人一打聽,才知道為首的人叫作宋錫朋。宋錫朋本來是冀州李家莊人,自幼武藝出眾,後來加入義和團。義和團失敗,他就聚了一幫人,在黃村南邊龐家莊當了土匪,開始只有五六百人,後來越聚越多,聲勢越來越大。我們走鑣的沒法走了,於是八家鑣局一合計,決定合在一塊和他們交戰。那次他們有一兩千人,鑣局子才百十來人,宋錫朋兩手使槍,槍法極好,可是他的部下都不是練家子,手使大砍刀,只會些笨功夫,不是鑣局子的對手。但他們人多,又是以死相拼,鑣局子要想把他打垮也不容易,彼此糾纏了好幾個月,一直追到保定,才把他們打垮,宋錫朋跑到東三省,入了馬達子(胡匪)了。就在這一年,我們送個官到吉林上任,走到老爺嶺,恰好遇見了馬達子,兩下交手。有人說,宋錫朋正在裏面,我們怕他報仇,就退回來去報告地面,由官面幫著我們,打了半天,才過了老爺嶺。

        到了一九○二年(光緒二十八年),這時兩宮已經回鑾,北京城又恢復了從前的秩序。會友鑣局忽然得著冀州衙門的來信,說是宋錫朋已經倫偷回到冀州李家莊,在家裏藏起來了。會友鑣局就派焦朋林、盧玉璞帶著我們四十多人前往冀州,由冀州馬隊帶著,出其不意地把宋錫朋的住宅給團團圍困起來了,宋錫朋是神槍手,可是架不住我們的人多。他把子彈打完,只好和我們交手,焦朋林上去,用夫子三拱手的拳法,把他擒住。這已經是五更時分,天將放明了。

        宋錫朋被捕,押解到北京。西太后聽說他是神槍手,想看看是怎樣一條好漢。宋錫朋帶著腳鐐手銬,西太后一見,說「敢情是這麼一個人哪。」後來,宋錫朋又解到保定,在保定給殺了。人頭砍了下來,在各地示眾了好多天。

        當時,像宋錫朋這樣流落為土匪的,人數很多,在京西妙峰山有大和尚、二和尚,在京北懷來有大光棍、二光棍,都聚眾幾百人。

        有一回,師叔焦朋林帶著我們十一個人,保著花市的麻鑣,約值十幾萬兩銀子。走到八達嶺遇見大光棍、二光棍了。他們在山裏用槍往外打。他們來的是灌沙子兒的槍,威力並不算大,可是我們看不見他們的人,不能還手,只有挨打。焦朋林就叫把驢馱子圈起來,人都藏在裏面,準備他們來劫鑣時再動手。結果,小驢被他們打死了十幾條。焦朋林急了,派人和懷來縣小隊聯絡,進山抄他的後路,內外夾攻,才把他們打敗。鑣雖沒出事,可是我們師兄弟裏死了張華山、武憲章二人。大光棍他們鬧了有三個來月,被縣小隊拿住,在懷來砍了。

        一九○二年(光緒二十八年),慈禧太后從西安回到北京,為了表示慶祝,北京城辦了一次皇會。項目有五虎棍、少林棍、秧歌、小車會、高蹺……,北京城裏、關廂、順天府各州縣,都來參加。鑣局子裏頭有頭有臉的都加入表演拳術和各種武藝。慈禧在頤和園裏看會,園子外面,搭著大棚,一共有二百來起玩意。玩意多,慈禧看不過來,就由主事人開上單子,交給六部堂讓慈禧過目。她要看什麼玩意兄,就按著單子傳進去,當著她的面表演一回。我在她面前舞了一回八仙慶壽劍。……為什麼叫八仙慶壽劍呢?原來兵刃都是凶器,在交戰時要拼個你死我活的。一般都說什麼斷命刀、追魂槍,可是表演時,非說些吉祥話不行,所以叫作八仙慶壽劍。後來梅蘭芳演霸王別姬,他舞劍的手法,就是跟我學的,楊小樓演鬧天宮(那時候叫安天會),也是從我這兒學會的猴拳。

        鬧完義和團以後,我們照樣護院、走鑣,可是火車、洋船一通,來往客商不用起早僱民船,保鑣的生意就越來越少了少,最後就專做護院的買賣,鑣局子也逐漸減少,只剩下會友一家。

        當時前門外珠寶市、大柵欄都成立了商團,歸會友鑣局保護,街道兩頭,當時都有鐵柵欄,有事的時候,就把鐵柵欄關上,由鑣局把守,民國元年北京兵變,曹錕的第三鎮在北京搶開了,當時珠寶市、大柵欄兩條最闊的大街,卻沒受到損失。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張勳復辟,段祺瑞馬廠起義,帶著兵向北京進攻,在城裏發生了巷戰,北京秩序相當混亂,珠寶市、大柵欄都因會友鑣局保護,沒有受到什麼損失。

        民國十年會友鑣局也結束了。鑣局子裏的師兄弟、師叔、師大爺,年紀大的回家養老去了;年輕的就由各銀行、商號、住宅分別雇用,替他們看家護院,會友從最初開設,一共辦了三百年,師徒相傳了好幾輩。

        鑣局結束之後,我就少再耍刀弄槍了,但有一年,日本人來中國擺擂臺,在北京、天津、南京、上海四處和中國人比賽武藝。願意參加的,隨便報名。然後憑著抽籤的順序,和日本人較量。我在南京和他們比賽,我的師叔焦朋林在天津和他們比賽。日本人功夫都不錯,腿腳挺硬朗,但沒有中國拳術那麼靈便。我一上去,日本人看我是個老頭兒,說:「你還行哇?」我說:「來吧,小子,我先讓你三拳。」所謂讓他三拳,其實是個陰招。讓他三拳,就把他的路數摸清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力巴拳,打過三拳,再出來就沒多大勁了!我估摸著也夠了步數了,就大喝一聲:「你下去吧!」猛起一拳,打了他個冷不防,他一個倒栽蔥跌下臺去。

        我離開鑣局後,就憑著幾手功夫,先在外五區所辦的半日學校教武術,由外五區給一個警察的餉,這樣,我認識了外五區的高署長,後來就在天橋水心亭開了個茶館,這個茶館方圓有二十丈,能容一千多人。來的人喝水只付兩個大銅子,我在茶館裘預備有各種武器,可以隨便練武比試,看武術、練武術的都不另外花錢,這個茶館天天滿座,每年從三月開起,開到八月節,每天都可以收入二十塊現大洋,禮拜天能賣三十來塊。

        茶館裏練武,也等於我們鑣行所謂以武會友了。可是高署長有交代,不許我跟他們真正比賽,說:「打壞人不行。」有那些想來亂搞的,有警察保護,他們也鬧不起來。我這個茶館前後開了十二年,比起在鑣局那種刀頭舔血的日子,生活算是平靜多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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