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裡的人,一直追殺我,我想知道為什麼?」

    「還有一件事呢?」

    「還是……」韋青青青本來想說。他見了她,不知怎的,心裡有什麼都想告訴她。不過,由於「斬經堂」裡的人自己劫了鏢殺了人的事情太嚴重了,他覺得還是親自告訴總堂主比較妥當──要是這些案子大師兄完全不知情,他這樣告訴了大師嫂,對大師兄未免太不公平;要是大師兄跟這些案子有關(不會的吧),那麼,告訴了大師嫂也徒惹她擔心。所以他仍是決定不說,「見著大師兄再作面稟好了。」

    「好,」梁任花說:「那你讓我走。我去叫他們讓你見大師兄。」

    「大師兄在堂裡嗎?」

    「不在。」

    「那麼,這是完全不管用的。他們就算答應你,也一定會來殺我的。那時侯,我也只好殺他們了。」韋青青青堅定地道:「我不想有這樣你死我亡的場面。請你留在這兒,好嗎?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她的笑裡有嫵媚、信任和傲。韋青青青發覺她的美不僅傳神,而且還可以傳世。美麗是一種痛苦來的,對韋青青青而言,極美麗就是極痛苦,現在,他信極了這句話。

 

□      □      □

 

    她見過這個男人。

    (在老總堂主的葬禮上,她見過他,這樣一個豪壯裡帶點幽鬱的漢子。)

    她相信他就是韋青青青。

    (他完全不像是堂裡的人所盛傳的窮凶極惡,劫鏢、殺人、姦淫、擄掠……在她看來,燭影中,那只是一個豪情多於溫柔、但憂鬱又盛於豪情的漢子而已。)

    (為什麼他會那樣憂鬱?)

    (彷彿還帶著微微的憂傷……)

    (他好像一個大孩子,受了許多說不出的委屈。)

    「進園子裡有四個人,」這時,他驀地大喝一聲,「滾出去!」

    (他明明向著自己,可是卻知道背向他的園子裡的事。)

    (他像是用背部呼吸。)

    (他那雙眼神裡的明利,大概都留在外面的風刀霜劍間呼嘯巡逡吧?)

    想到這裡,她覺得冷。

    她打了一個寒噤。

    破了的窗和門,雪花飄了進來。

    好冷。

 

◎你還愛我嗎?

    他連忙去關窗。窗破了,他就用帳子掛起來,並且把幾支燭火都點亮。

    「這樣會不冷些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要不要加些衣服?我可以先到外頭去片刻,換好了你就叫我。」

    她看到一隻不知怎的還活到現在的冬蛾,飛進燭焰中,茲的一聲,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可是她的心頭一熱。

    她只搖了搖頭。

    沒答他。

    自己大概是有露出一點笑意吧?她有覺的時侯,馬上就不笑了。但他的眼神仍及時在燭光裡攫住了她的笑容。她的笑容仍然美得足可立碑傳世。因此反而有點不真實起來。他覺得心口有著像給擂了一記的痛楚。

    她又打了一個寒噤。

    她覺得很羞忿。

    她不是怕。

    她不怕他。

    她也不是怕冷。

    ──可是只要遇著比較兀然的冷,她總是會禁不住打起寒噤來。

    她很不希望被對方誤以為她怕他。

    她才不怕。

    尤其是發現自己可能是有孕了之後,對冷,就特別敏感了。

    想到這裡,梁任花不免有些遺憾。

    還有些遺恨。

 

□      □      □

 

    遺恨的是:這些年來,張侯只顧著堂裡堂外的事,兼顧道上朋友、朝廷權貴的往來,已經很少關心她的事。

    以前,淮陰張侯和怒江梁任花,是天造地設、珠聯璧合的一對金童玉女,誰不是這樣想!

    當她答允張侯的提親,誰不認為這是金玉良緣撮合一對璧人,誰不是衷心艷羨!

    那時侯,她還不是「張夫人」,淮陰張侯也還是淮陰張侯,而不是「張總堂主」的時侯。

    那時侯,她打一個寒噤都叫他心疼。

    「你的寒噤像打在我的心上,」張侯憐惜的說,「你一冷,我就覺得連心都寒了。」

    於是他溫存她。他熱熱她。他狂熱著她。他溫涼著她,像害一場大病。每一個帶涼意的晚上他就用他的體溫把她埋葬至少一次,每次都如同在她體內嵌入了一把屬於他的溫柔的長劍。

    那些晚上都沒有了寒。

    他燃起了她心裡的冰山大火。

    她記得他的身體猶如流水的波浪,而她則如波浪一樣的輕顫。

    太熱烈的燃燒往往是難於持久的。

    不久,淮陰張侯成了「斬經堂」總堂主張侯。他八面玲瓏,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春風得意。

    他的朋友漸多。

    部下愈眾。

    他跟朋友和部下相聚的時間逐漸向她跟他相廝磨的時間步步進迫。她在未下嫁他之前,在江湖上、武林中,也是天之嬌女,但她嫁了他心甘情願做他的妻子,為一切他的事盡一切力。她已放棄了自己的名聲,不再闖蕩,不搶鋒芒,她只要做好一個「張夫人」。

    這已成了她最大的而且是唯一的抱負。

    從此沒有了怒江梁任花。

    只有「相夫教子」的「張夫人」。

    ──可是,這又是個名不副實的「張夫人」。

    因為結婚至今,三年了,他們仍「膝下無兒」,「張夫人」仍「未有所出」。

    這彷彿成了她的不赦罪、致命傷。淮陰張侯──她一直希望他仍是那個自淮陰一地起家打天下的張侯,而不是「斬經堂」裡躊躇滿志目無餘子的總堂主張侯:雖然兩個張侯其實都是她那個丈夫張侯──繼續忙他的不朽之大業,對她是漸冷漸淡漸無心;然而公公、婆婆的疾言厲色,任她寧願躲在房裡,從梅花數到雪花,從春蕾數到冬雷。

    無論數什麼,她就刺繡下她所數的。

    她所數的也許只要向她丈夫問的一句話:

    你還愛我嗎?

    ──哎,你,還愛我嗎?

    每次想起這句話,這個問題,她就有一陣無由的悲酸,比風還冷,比雪更涼,比冰更寒,比寂寞更濃,比生命更長,比感覺更無由。

    有一次,她在粧前畫眉的時侯,他看到鏡中的她,也許因為那一通輕紗般的晨光,也許是因為窗外有一隻小鳥正全力唱出牠最好的歌,他突然發現,這粧前的女子是這麼的媚,還有想到一直以來都對他這麼的好。

    這使他匆匆來匆匆去的入世情懷中一次吃了一驚的艷──這驚艷卻來自一直就在他身邊朝夕相依而他忘了她存在的妻!

    在那花園裡剛綻開了幾朵牡丹的晨光裡,他又似兩年前一樣,情不自禁地替她畫眉。她就趁有粉色的蝶飛過柳梢的時候,按住他的手,把臉頰枕在他溫暖的手掌裡,問:「假如……假如……我們能有個孩子,該多好。」

    前一晚,她已聽到公公和婆婆要他納妾的對話。

    他停下了畫眉的筆:「別擔心,我們還年輕。」

    「要是……萬一……」她敏感得近乎傷感的向上望去,那兒有她丈夫高挺的鼻樑;在那個挺直的鼻樑下,有著外人不常見也不易見得著的傲笑,她以前卻是時常看得到。因為她覺得笑得好看的男孩子幾乎已死光了(至少在她所認識丈夫所介紹的那一大群人中一個也見不到)所以她特別珍惜他的笑。「萬一……我們沒有孩子呢……?」

    隔了半晌,張侯放下了眉筆。

    「不會的,」拍拍她肩膀,「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然後放下了她,走出房去。

    直到那步出房門的聲音與那支眉筆終於從粧台上滾跌落地的聲音同時響起時,梁任花已完全明白過來了。

    要做好張夫人,就得要為張門生孩子。

    明白了這一點,她心中反倒沒有什麼是飄忽的了,只多了一種如死般的寂寞。

 

□      □      □

 

    直至她丈夫這一次出門之後,她發現自己有從一些細微到逐漸明顯的跡象:

    可能是有喜了!

    她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丈夫(她丈夫照樣在外龍爭虎鬥著沒回來),這時侯,卻闖進了這樣一條漢子進來!

 

◎不想傷害她的溫柔

    她很快就發覺對方不想傷害她,而且還有一種不忍心害她的溫柔。

    這些日子以來,由於丈夫的冷淡,使她自己覺得自己青春已逝,年華不再,所以她不敢再做燦爛的笑,不敢作惹人的愛嬌。而今,她看見這男子一見著她就手忙腳亂、神魂顛倒,她就知道自己那些以為已經逝去的,卻還是在的;而且,她甚至覺得這個叫韋青青青的漢子還千方百計讓她感覺到自己有這樣的能力、有這樣的美麗、並擁有這樣顛倒眾生的魅力。

    入夜了,他竟然高聲叫人送食物進來。

    外面的人大概是因為「投鼠忌器」吧,一一如他所囑,叫翠兒送進來。

    他拿著食物的盤子,鼻子用力一嗅,即先端給她吃。

    「我不餓」她淡淡的說。

    「可是你不能不吃一些。」韋青青青說:「你放心,沒有毒的,我嗅過了;有毒,我都一定會聞得出來。」

    「難道你的鼻子是狗的麼?」她聽了好笑。

    「噯,」他摸摸他的鼻子,煞有其事的說:「也許是因為我小時侯常跟野狗搶吃之故,不小心,把牠們的鼻子換過來了。」

     一句話,便可聽出他有段坎坷的少年時。

    「不要傷害他好不好,」她看著他的狼吞虎嚥,忽然很誠摯的說:「你不是他的對手的。」

    他嘴裡還啃著一條雞腿,兀然,頓住,半天才說:「只要他肯放過我。」

    「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不然你也不會衝得進這裡來;」她說,「可是,你衝得進來,為何闖不出去呢?」

    「我說過,我來此地,為的是要見大師兄──到現在為止,大師兄仍沒見著;」他吮著手指,津津有味,像是在酒樓上大快朵頤一般,「此外,我要闖破他們的包圍,難免還是得要拔刀──我的刀只有一招,叫作『千一』,即是把『斬經堂』的絕學全融為一招,可是,這一招既出,殺人還是傷人,連我也控制不住,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控制不了,但我又不願意濫殺無辜,甚至也不願傷人。」

    他想用蚊帳揩手,後來覺得這樣不好,又想找那桌上那刺繡了一半的腹圍來揩去手指上的肥膩,但又覺得這樣更不好,情形很尷尬。梁任花丟給他一塊沒用的舊布,才解了他的圍。他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酒,精神還是愉快的,但眼神仍然很憂鬱。陡地,他大喝一聲:「從西苑潛進來的三個人,再不出去,我可要不客氣了。」

    梁任花立即聽到衣袂掠過圍牆外去的窸窣微響。

    「所以,我才只好在這兒等大師兄他回來,」這漢子才把剛才說了大半的話接完。「請大師嫂不要見怪。」

    「好,那你等他吧。」梁任花對這不速之客無可奈何,賭氣的道,「我累了。」

    韋青青青立刻走開一些。

    走到門檻處,蹲坐下來。

    「大嫂請自便。」

    梁任花仍是有些不放心。她雖然也是闖過江湖的女子,對方說來也不是什麼外人,但叔嫂之嫌,男女之防,總是不便。但她身體裡像還有另一些生命在消耗她的精神、她的力量,她不得不休息。

    她沒有上床,卻坐著支頤睡去了。

    第二天給鳥驚喧吵醒了。不知是什麼鳥,像報仇似的展開喉嚨,像要趕走寒冬肆威似的。她一醒,就覺得冷,打了一個寒噤,就發覺披在自己肩上的襖袍。

    那大漢就在檻邊,緊閉著雙目,原來他的睫毛是很長的,有一陣微顫。原來在他身上的披氈已不在了,梁任花覺得有些歉然,又有些赧然。

    她看了他一會兒,晨光透過藤架的影子,輕柔的拂照在他粗獷的前額上。她看了一會兒,注意到他前胸衣襟焦裂了一大片,那顯然不是灼傷而是給一種極甚厲害的掌功震傷了,那種傷一定深入肺臟,甚至能教五臟移位;不過,她回憶昨天的相處和對話裡,這漢子一點也不讓人感覺到他的負傷。

    於是她去櫃子那兒去找金創藥。

    她找藥的時侯,他就睜開了眼睛。

    他一直看著她找藥時的各種靈巧的動作和神情,眼神裡有著連他也不可置信的深情。

    她忽然覺得有人注視她。

    她回過身來,就看見他的眼神。

    「你醒啦?」

    「我今天要走了,」他徐徐站起來,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對不起,謝謝你,打擾你了。」

    「你不是要留到大師兄回來跟他說話嗎?」她奇道。

    「本來是的,」他喃喃地道:「可是,我沒仔細想過……這樣子,對你總是不大好……」

    「也沒什麼……」聲音很小,可是樣子卻是很堅決的表示不在意、不在乎的,就似韋青青青表示要走的心意一樣堅定。

    「但總是對嫂子不大方便……」話未說完,外面已有人放聲大喊:「是我啊,小韋,韋師侄,我來了。」

    韋青青青喜容一展:「是他!」

    梁任花奇道:「誰?聲音好熟!」

    「『捉影客』樓三師伯,」韋青青青喜悅裡帶了點防針刺指般的審慎,「我請他來主持公道的。」

    「捉影客」樓獨妙和「捕風叟」解嚴冷一起走了進來。

    「韋師侄,」解嚴冷呵呵笑道:「看來,你對我有一些誤會。」

    「聽來,」樓獨妙也說:「昨天晚上你們真有一場誤會。」

    「誤會?要真的誤會,也是一場要命的誤會;」韋青青青也步出「報應廊」,向他請來澄清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冤屈的三師伯道,「昨天晚輩幾乎就命喪在這裡。」

    「這裡面有些關節,是需要解釋的……」樓獨妙沉著也沉重地道:「你血氣方剛,要稍安勿躁……」

    這時,梁任花也姍姍步出,盈盈一幅,「小婦人向兩位請安。」

    樓獨妙注目一凝,瞪著正在韋青青青身後的梁任花失驚也失色地叫道:「總堂主夫人,你,他把你怎麼了?!」

    韋青青青一聽,一驚,回首。

    樓獨妙左手中、食、無名指同時射出三口「幻影神針」,右手食、中、無名指閃電般扣向韋青青青的脖子!

    解嚴冷也同時發動了。

    他的手如刀鋒。

    出手掠起一陣刀風。

    他眼神也如刀。

    他要一刀切斷韋青青青的腰──要是一刀斷不了對方的腰,他顯然也不介意只要這一刀能割下對方的頭!

 

□      □      □

 

    韋青青青霍然回首之際,因為太關注梁任花而分了心。

    三枚「幻影神針」,沒有風聲,沒有形體,只有感覺到三個細小的死亡的影子,已經逼近,已經逼得極近,他在剎那間,身子像一條魚在佈滿荊棘的沙岸上一顫一彈,跳了起來,三針避過,同一霎間,他的後頸也被攫住。

    那是要害。

    但更要命的是,他發現他剛躲開的飛針,正射向本來在他身後的梁任花。

    「小心──」他大叫一聲,一掙身,抄住一支飛針!

    另一支飛針卻給梁任花在倉惶中躲過。

    一口飛針卻射中她的左肩胸上!

    韋青青青狂吼一聲,這時,樓獨妙三指已運全力,注入巨勁,而解嚴冷的掌風捲著清晨的冷風如劍鋒般銳刀鋒般毒的向他斬至!

 

□      □      □

 

    他已沒有了選擇。

 

□      □      □

 

    他只有、只好、只能:

    拔刀(劍)────

 

◎千一!!!

    「千一」!

    ───把「風刀霜劍」的一千零一招化作一招的「千一」!

    解嚴冷大叫狂嚎:「是刀!是刀法!他把劍招去掉,全變作刀法!」掩面而逃(滿面鮮血,自指縫裡溢出!)

    樓獨妙嗚咽呻吟。他已跌倒於地。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頭跟每一塊肌肉不是在絞扭、壓擠、變形!他也不知自己已死了沒有(死了怎麼感覺到痛!?不死又怎麼會這樣痛!)

 

□      □      □

 

    韋青青青收刀。

    他扶著受傷的梁任花,急電般馳入「快意閣」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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