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巨陽、陳苦蓮、平另彭等一夥人,張弓搭箭、拏刀挺槍的,只等解嚴冷和樓獨妙一聲令下,就要馬上攻進去。

    卻見解嚴冷蹌蹌踉踉掩面怪叫的跑出來。

    「千一!」捕風叟那裡還有一點供奉尊嚴、長老風範?「好可怕的一招!」

    平另彭「嘭邦」地一砸手上的銅鑼,就要率眾攻進去,夏天毒忽一長身,攔阻道:「慢。」

    平另彭吼道:「你怕?」

    「你沒看到嚴供奉的情形嗎?」夏天毒說,「我們硬殺進去,只怕也討不了好;逼他出刀,誰也佔不了便宜。還是等總堂主回來再說。」

    陳苦蓮苦著臉說:「可是,夫人在裡面……這狗賊……我們就不管了嗎?」

    「有什麼好管的!誰教夫人自己不小心。」夏天毒嘴邊浮起一個比夏陽更毒的微笑來,語氣卻很溫和,甚至還相當君子,「這樣子,總堂主回來了,才有好戲可看,可不是嗎?」

    張巨陽立即點頭。

    他也是這樣想。

    這時,他們都看見另外一位長老:「捉影客」樓獨妙,連滾帶爬的自「報答園」裡掙扎了出來,像趁妖魔打哈欠時張了張口他才能趁機溜出來似的,那種身法可謂獨步而且妙絕天下。

 

□      □      □

 

    「他們怎能對你這樣子?!」

    「沒關係……可是他們傷了你!」

    「你也傷了他們?」

    「……因為他們傷了你!」

    「那一招……就是『千一』?」

    「……我把『風刀霜劍』合為一招了。」

    「我明明看見……解供奉已扣住你的咽喉了,但你好像……?」

    「我沒事。」

    「我想,一個人,是不能有弱點的,就算有,也不能讓人知道。只要給人知道你的弱點,人人都會向你的弱點下手了,於是弱點往往也成為致命傷。可是,人總會有弱點。人身上最明顯的弱點,就是要害、要穴,於是,我一早就把身上七十二道大穴,全用『愛恨神功』封住了──別人來攻我的死穴,反而等於是攻我的強處──我正怕敵人不來攻。」

    「啊……」

    「怎麼了?痛嗎?」

    「──不痛。只是……你為什麼把這些都告訴我呢?」

    「……大概是因為你問吧。」

    「可是,你告訴了我,不就是等於把你的弱點和要害也讓我知道了嗎?」

    韋青青青沒有答,只微微笑。

    第一次,    梁任花感覺到他的眼神不那麼憂鬱。

 

□      □      □

 

    梁任花微微打了一個寒噤。

   韋青青青以為她痛。

    他正替她拔出毒針、敷上金創藥。他以為自己太用力了,那霎間的神情,像要把自己的手齊腕剁下來似的。那是太過白皙,但淡黃如燭光的柔肩,和隱約可見像一場美麗的失足的乳峰,還有那靠近了有一股清甜的香味,已把心眼與視線釘死在那兒了。拔刀、出劍、突圍、破陣,也沒有這樣失了步驟的心頭狂跳。跳得連心都彷彿不屬於他的了。

    「你是怎麼知道,」梁任花有意消滅他的窘態,「連樓長老也是來對付你的呢?」

    「因為我已上了夏天毒一次當,」韋青青青也覺得說點別的事比較好些,「我上過一次當,絕不上第二次。」

    「可是,你見他們傷了我,你就分心了……」梁任花注視(也觀察)著他,說,「所以才要使出『千一』?」

    「因為我現在的弱點就是你……」韋青青青說到這裡,忽然警省地道:「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師嫂受傷!」

    「看來!你已攬上了虎尾,不易擺脫了;」梁任花彷彿聽到他前面那一句話,只用她的「江湖經驗」說,「不過,幸好你自己就是一條龍。」

    「現在,我也只有等大師兄回來了。

    「你會跟他……?」

    「不……我希望不會跟他動手。」

    「如果動手,你勝了,也不要傷他,好嗎?我可能已懷了他的孩子了,他還不知道呢!」梁任花整理好了衣服,用一種說開了反而就不會不好意思的態度說:「謝謝。」

    韋青青青漲紅了臉,一雙手沒處放。但認真而誠懇地點頭。他手上還沾著梁任花身上的血。

    「你為什麼叫──韋青青青?」梁任花帶著令人心動得動了心的笑意望著他,並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青青青?三個青?好怪呢?」

    「我父親,」梁任花問什麼他就答什麼,答得絕無一絲隱諱,乖得就像個小男孩,「他有三個紅粉知己:一個叫方清霞,是他初戀和最鍾愛的女子,但卻嫁作他人婦,成為父親畢生的遺憾。一個叫戚倩芝,她就是我母親,父親極愛她,可是她多病體弱,生下我沒多久便逝世了,她是我父親終生的遺恨。還有一個叫狄楚靜,她一直都有恩於父親,也鍾情於父親,但是父親那時因母親之逝世而悲狂,幾次傷了她的心,忽略了她的好意,待父親省覺時,她已削髮為尼,遁入空門,長伴青燈古佛了。她是父親一輩子的餘情。也許……父親為了紀念她們三個吧,就把她們三人閨名裡共同的一個『青』字,放在我的名字裡,以為終生之念。這樣,我便成了韋青青青了。」

    梁任花聽得有趣。這樣的話,這漢子豈不就背負了三個女子的恩情了嗎?她忽然想到:那麼,這漢子對自己的情呢?

    她當然只是這樣地想,並沒有真的問出來。

 

◎無限無限、溫柔溫柔、心頭心頭

    他們聚在一起,過得十分歡快。

    她一直都知道她丈夫的那些朋友和部屬們,本就對她不甚尊重,並且還很懷恨她以前曾在丈夫心中的地位,而現在她又傷在他們突襲之下,可以說是一點也不顧恤到她的安危,所以她也就放開了,不理那些人的包圍,也不理會那些包圍的人會怎樣想,反而自在。

    她覺得很舒坦。她背棄「斬經堂」。她背叛那些人。她背棄「斬經堂」因為那本來就是跟她毫無牽連的東西;她背叛那些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是她的朋友──反而跟前這個漢子,為了救她而幾乎命喪當堂,才是她自己的好友。但她並沒有對不起她的丈夫。

    起先她並不習慣,但逐漸也適應了在他的柔望裡渡過漫長的夜晚。

    而他呢?誠惶誠恐的,仿似眼前的是他終身受用、唯恐不再、不願醒來的夢,一旦因為多打一個噴嚏、伸一個懶腰、多翻一次而驚醒,以後長夜裡便有了空虛的習慣。

    她發現他無端地斟一杯酒,拿一對筷子,揚一揚眉,都顯示了一種原始的男子氣概,可是,他在看她的時侯,卻是,無限無限、溫柔溫柔、心頭心頭。

    他的後衿因解供奉那一抓而衣領破爛,不過就算沒有那一抓他身上的衣服也破爛不堪。不過,破是破,除了血跡,他穿在身上,卻潔淨得令人有一塵不染的感覺。偏是他的人帶了六分獸性,有著溫文的神情,這樣一身整潔的血衣破布,彷彿標示了他剛自刀山火海裡跨出一樣。

    在燭光閃晃裡,她看到他投到地上來的影子。他的影子予人流亡的感覺。

    他們笑笑談談、吃吃喝喝,就像一對好友、老友,或是兄妹、姊弟一般。

    沒有任何毒藥能逃得過他的嗅覺,有一次,他甚至能在一鍋發菜粉葛湯裡拈出一條短髮,說:「這髮上抹了豆藿香。」

    自從那一次暗算失敗後,在外面包圍的人再無動靜……彷彿已認了命,又像是不敢再去惹動在他們眼中看來是頭憂鬱的禽獸。

    翠兒仍是送飯、菜、酒,還有洗抹用的清水進來。房裡倒有的是衣服。有一次,翠兒偷偷而且悄悄地對梁任花說:「他們叫你用這條巾,擰水給那個人洗臉──他一拿著往臉上抹,夫人立刻往遊廊那兒跑,他們就會來接應夫人了。」

    她的夫人微笑推卻,並告訴這個忠心耿耿的婢僕:「不必如此。這是相公的師弟,他在等相公回來,有要事商討。為了使他有那樣的機會,我待在這兒一兩天是不要緊的。請你轉稟老爺,奶奶,請他們釋念。」

    翠兒百思不得其解,狐疑大惑地退了出去。

    韋青青青不理她倆說些什麼:──彷彿她說什麼、她做什麼,他都深信不會有害,更不虞有他。

    直至第三天早上,他用了她的眉筆,畫了一張很草略但也很扼要的地圖,對她很認真的說:「假如有一天,你要找我,請派人來這裡,通知我一聲就可以了。我有個朋友叫蔡過其,住在『雪飛重樓』上,他的二胡拉的很糟,像一隻鴨要變成一隻雞時的慘叫,可是他自己卻很陶醉,老是拉個不停,尤其一遇下雨或逢降雪的時侯,他就老是那樣沒煩沒了的拉著──所以江湖上外號人稱:『小樓一夜拉春雨』……我會住在他那兒。」

    「有這麼好玩的人哪!」梁任花笑著,一面取過了他手上拿的眉筆,一面看那幅畫圖。她看得那麼的仔細,以致本來只是他匆匆畫下的幾筆,她看來卻似鑒賞名畫一般。這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隨意的問:「這是什麼筆?」。

    她仍看著畫。很專注:「畫眉的筆。」

    「哦?」韋青青青不大明白那是什麼一種筆,便想再取過來看看;梁任花忽然阻止了他,很溫婉但正色的笑道:「這是外子用來替我畫眉的筆,那是屬於他的東西,以後,你不要碰,也不要用,好嗎?」

    韋青青青漲紅了臉,縮了手說:「哦,哦,是,是的。」過了一會,他再想起這句話時,才覺得宛似晴天霹靂。

    她卻把他畫的路向圖,丟到火裡燃燒。

    他不解。

    但這次卻不敢問。

    「我都記在這裡了。」她巧麗地指了一指她的秀額,那兒在爐火閃晃中亮著不忍傷害他人的溫柔,「不然,你走後,他們或會來搜,或會來問,留著對你對我都不好。」

    「哦,是的。」他仍有點失魂落魄地說:「是的。」

    自此以後,他們仍然談笑甚歡。韋青青青以「師嫂」相稱,執禮甚恭,無一絲逾越。直至那天傍晚,韋青青青向梁任花告辭說:「已過兩天了,大師兄還不回來,我還是先走好了。」

    「你不是要等他回來的嗎?」梁任花覺得有些訝異,過了一會,又說:「他快回來了吧!」

    「來日我再找他吧,何況,見了師嫂,我想,我已不必再問他什麼了;」他很堅決地道:「而且,我留在這裡,時間太長,對師嫂總是不好。」

    她看了看他,她的眸子猶似在漸暗的窗邊點亮燈光,美的不實在,實在的時侯又教人痛苦。

    韋青青青知道他現在要做的是放棄,然後離去。放棄已不是他的選擇,而是無可奈何的必須。他甚至已不再想責問淮陰張侯,也不想對任何人報復──這輩子裡,能夠跟她相聚兩個晚上,那已很夠了。他懷疑自己的記憶裡如果刪除了她,他還有什麼可剩可記的。

    他決意要走。

    就在這時侯,他聽到外面有人大叫他的名字:

    他認得出那聲音。

    ──他那位有著奇異外號的朋友:「小樓一夜拉春雨」,蔡過其!

 

□      □      □

 

    「韋三青」那傢伙為了省事,每次招呼他的時侯都很直接、簡潔,「你再不出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平白為你犧牲了!」

    韋青青青還沒答話,梁任花已說:「外子已回來,」他發現她的樣子像星子一樣閃亮著像太陽那麼燦亮而似月亮般溫柔,流露著歡欣和擔憂:「我聽到他的輕咳聲。」

    韋青青青一咬牙,就走了出去。

    走出「報應廊」,就看到在「報恩亭」裡,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腰畔左右懸著兩把劍,面如冠玉,眉飛入鬢,丰神俊朗,玉樹臨風,正是「斬經堂」總堂主,梁任花的丈夫,韋青青青的大師兄,淮陰張侯。

 

◎這件事還沒完

    也許是因為兼夜趕程、披星戴月的奔馳,他似有一些微的輕咳。

    韋青青青馬上長揖為禮:「大師兄。」

    他看見自己那個滿腮鬍子、滿臉痘子、滿目好奇的朋友蔡過其,正落在張侯手裡。

    張侯只淡淡地道:「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大師兄嗎!」

    韋青青青道:「這都是我不對,可是,我只想來弄清楚一些事──要是我弄錯了,願受堂規重罰。」

    「你以為要弄清楚心中的疑問就可以擅闖『斬經堂』嗎?!」張侯盯著韋青青青說話的樣子,彷彿同時也在看著對方說謊的樣子,「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成何體統!」

    韋青青青:「我……」

    梁任花已在後面跟了過來,在這時開了口:「他是被逼進來的。他沒對我怎樣。是我留住他,等你回來好問明白的。」

    張侯冷冷地哼了一聲。

    韋青青青橫了心,咬咬牙,道:「大師兄,有幾句話,想借個方便,向您請教。要是弄明白了,要殺要剮、堂規處置,我沒二話。」

    張侯斷然截道:「我跟你,沒什麼私話可說的!這兒,是你的朋友,蔡過其;你把你的師嫂送回來,我讓這個小王八蛋活著跟你並肩作戰!」

    韋青青青急道:「不是的,我並沒有挾持師嫂──」

    「要不要這個人的命,隨你!」張侯大叱一聲,揚掌,揪住蔡過其,一掌劈落!

    韋青青青此驚非同小可,馬上掠身而出,一手接過蔡過其,一手與張侯對了一掌。

    兩人身子均是一震。

    張侯借力一騰,兔起鶻落間,已提起梁任花,滑步轉住,把他的夫人扯到自己的陣營裡。

    然後他冷然拔劍。

    先拔一把。

    再拔一把。

    劍亮若星。劍比星更亮。再看時,原來星光都凝集到劍光上來了。

    另一把劍,劍光勝雪。劍比雪更光。細看下去,原來雪光都凝聚到劍光上來了。

    韋青青青一見他拔劍,心就像大石一樣,往下沉去。

    他一看張侯的劍,心就沉到了底。

    他不是怕對方的劍。

    也不是畏懼師兄的劍法。

    而是他認得那一對劍。

 

□      □      □

 

    「楚子雙魚劍」。

 

□      □      □

 

    他的大師兄在用這一對劍。

    ……這一對失竊的寶劍!

    那麼說:一切都是在大師兄的允可之下進行的了!

 

□      □      □

 

    這已不必再問。

    ──「斬經堂」的人劫鏢殺人把罪名全都栽到他的頭上來。

    他明白了,卻不想動手。

    因為他不想殺淮陰張侯。

 

□      □      □

 

    韋青青青不願動手───淮陰張侯卻動了手。

    他出手一劍。

    這一劍是「風刀霜劍」的起手式,叫做「大風起兮」,「斬經堂」裡,人人會使,但這起手一劍,能使得那麼雄渾,那麼激越,那麼磅礡,那麼巧妙,那麼有氣勢,那麼有魄力,那麼的高雅優美,而且那麼沛莫能禦,別說在場這些人(連韋青青青在內)聽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簡直連想都沒想過,就連他們的師尊(丁鬱峰和龍百謙)在世,也只能嘆為觀止───

    韋青青青飛退,他要決定的是:打?還是逃?

    張侯的左手劍不容他喘息。

    也不容他細慮。

    劍已追至!

    就在這時,一直仍給韋青青青扶在手裡,像穴道全受禁制的蔡過其,遽然大吼一聲,向韋青青青猛然、倏地、狂烈的出了手!

 

□      □      □

 

    他向韋青青青空施暗算!

    他用的是一柄二胡一樣的劍。

    他一劍刺向韋青青青──韋青青青卻沒有閃、沒有避、沒有躲,甚至連眼都沒有霎(是來不及?)──但劍鋒終於淮陰張侯的咽喉!

    張侯沒料有這一著。

    更不料有這一劍。

    他正擺左手劍追刺、右手劍才是全力一擊──務必要將韋青青青這狂妄之徒格殺於劍下。

    他不必理會蔡過其。

    他知道蔡過其的穴道根本沒有被封。

    ──因為蔡過其原本就是他佈置的人手!

    卻沒料……

    就在這一錯愕間,劍已到了他的咽喉。

    他右手劍及時振起,震開了二胡之劍。

   可是他覺得胸口一涼:韋青青青的「劍」,已刺破他的衣衫,抵住他的胸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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