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看到言鳳岡動手的那天,是大伙兒到淡水去吃拜拜的時候。阿蠻住在淡水,今年拜拜淡水落鼻師祖鬧成雙胞,去的食客也比往年少,但鬧事的仍然很多。有兩個人一言不合,互相鬥毆,打得一身是血;還有個人被人拿著菜刀追了七八條街;還有三個臺北來的食客,一出車站,就無緣無故的被人痛打了一頓。這是見報的事件,我想未見報的事件更多出不知有多少。

      我們在阿蠻家吃完晚飯後,就出來散步,剛好復興戲院演「雨中怪客」,我們決定去看看。買了票才八點過一些,離開演還有些時候,幾個人就在附近一家唱片行聽聽唱片,選了一張貝多芬的「田園」翻版唱片,正聽到第四樂章快板的「雷電暴風雨」的時侯,外面杳雜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些騷動,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有人則一面笑一面罵一面引長頸子張望。只見對面街口有一個穿短袖襯衫乾瘦的中年人,不知為了什麼事,被三四個長髮青年圍在中間,這些人上身大花衣服,胸口扣子打開好幾個,褲子緊得像綁在腿上,其中一個人一巴掌摑在那中年人的頰上。如果沒有那麼多人,也許這中年人會忍忍氣就算了,偏偏有這麼多人哇啦哇啦的,中年人自尊心放不下,就也扯著他,用閩南語問為什麼要打人。旁邊另一個高大的鬈髮青年罵了一聲,一腳踢過去――肯定這是跆拳或是空手道的「前踢」招式――那中年人痛苦得五官都擠在一起,而原來被他抓著的人就雙拳齊出的擂著他,聲音在這對街的唱片店裏,急如騰雷的音樂中都沉重可聞。這下子真的打起來了,旁觀的人反應各有不同,唱片行的人就有些竊聲說「阿順被打了,阿順被打了」,有些縮到店裏去,有些跑出去看熱鬧,人群惶亂的進進退退,街外的尤其厲害。而三四個青年不停地打著中年人,中年人摔倒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牙齒和長期做苦工晒太陽的黝黑臉孔,相映成一種野獸受創時森森的寒白。那幾個人一面打他,他一面慘叫,地上已顯然有了血,後來他退到一間中藥鋪裏面去,藥鋪門口也有一群看熱鬧的人,尖叫著縮進店裏,有人還趁機把一盒補腦丸往袋子裏塞。藥鋪裏有個小夥計,也被這場面弄得驚慌失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人,正從藥店後聞聲趕出來。那中年人叫著叫著,忽然又是幾拳打在他臉上。

      就在此時,我看到身旁的言鳳岡雙手排開眾人,往藥店裏擠去。外面的人群只顧看熱鬧,被人硬硬擠開,當然是幹你娘的罵個不停。言鳳岡一時很難擠進去,這時藥店裏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原來一名流氓抓起櫃面上切藥的刀,晃動著走到那嚇得半死的中年人面前,忽然那老藥師閃電般到了那流氓的面前――真的是面前,這流氓雙手都伸了出來,可是不知怎的,那老者就到了他雙臂之間,只見兩個人迅速分開,這流氓「砰」地倒在街上,老藥師卻緩緩轉身,把刀放回砧板上。言鳳岡的雙目立刻露出了很奇怪的神色,像釘子一般地站住了。另外一個流氓繼續毆打中年人,老者拍拍他肩膀,流氓轉過身來就是一拳,但是――這次我看清楚了――老者像隻小貓一般已竄入流氓懷裏,至少在一秒鐘內打中了他七八拳,這流氓哈下身去,像一隻煮熟了的龍蝦。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驚叫,有些人怪吼,但人潮並沒有退去的意思。剩下的鬈髮青年像摸出了一樣什麼東西,要向老者刺去,老者立刻全神戒備。這時人群中忽然躡腳走出一個人,沒有人阻攔他,言鳳岡雙眼立刻收縮,叫道:「小心!」可是已經遲了,這人掏出一樣東西,向老者背後直捅了進去,老者十指箕張,身子向後一仰,眼睛睜得老大,此時那鬈髮青年手上的東西,也立時沒入他胸腹裏。

      「殺了人哪!」「殺了人呀!」叫聲四起。這兩個流氓扶起另外兩個,再也不顧那奄奄一息的中年人,不慌不忙的往人群裏擠去。人群驚懼的散開,讓他們離去。這時我看到言鳳岡的臉色變了,他像慨然赴會一般,挺身就尾隨那幾個流氓走去。

      「走,我們跟言大哥去瞧瞧。」我拉著他們二人往前擠去。那幾個流氓往人群外擠,越走越遠,就越沒有人知道他們,可是言鳳岡尾隨著,他們也沒發覺,我和小胖及阿蠻也緊緊跟著。走過幾條街,這四個人拐入一條小巷,走到一半,驀然回頭,看見我們,小巷裏大半都很擠,這條更窄,屋尾向著屋尾,牆都是灰灰的,小孩子的哭聲不斷自有光的地方傳來。鬈髮青年揚揚拳頭:

      「想死?」

      言鳳岡一步也沒有退:「你們要在外面混可以,卑鄙無恥的暗算卻不可以!」

      我想言鳳岡說的是什麼,他們可能聽不懂;我當時也聽不明白。然後言鳳岡忽然衝了過去,雙拳措緊,而且都往內收,看樣子是要出拳,鬈髮青年想招架,不料言鳳岡飛起一腳,就踢在他左膝上,鬈髮青年立刻蹲下身去,言鳳岡的內手臂立刻像棍子一般向他蓋了下去,鬈髮青年身子曲得像隻蝸牛,再也起不來了。我記得言鳳岡告訴過我:巷戰不比武術比賽,這是沒有規則和道義的地方,下手要辣,尤其是以寡敵眾的時候,能解決一個便是一個。

      鬈髮青年被一擊而倒,使其他三個流氓驚惶起來,有兩人又掏出刀子,分左右包抄而上。中間那個開始不敢動手,但看見我們也沒出手幫助言鳳岡的樣子,彷彿一時不能決定參加圍攻言鳳岡,還是預防我們助拳。然而言鳳岡不待他有任何動作之前,已衝近了他,一個弓拳把他打彎了腰,再回身一個「霸王肘」,撞在他俯低的太陽穴上――這人也倒了下去,連聲音都叫不出來。

      其他兩人更為吃驚,心已虛了,虛晃了幾刀就想逃跑,言鳳岡向左邊那人衝過去,右邊那人立即向言鳳岡背後出刀,不料言鳳岡驟然停住,身子向前一俯就是一記「虎尾腳」,「篷」地頂在這流氓的肚子上,這流氓撫著肚子,一直在說話,可是說的是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言鳳岡忽然反過身去,彷彿他一直就是往這右邊衝而不是往左邊衝的那麼自然,一下子就接近這流氓,膝往上頂,雙手十指交加,用掌沿部份,直敲了下去,這一招有個名字,叫做「夾心餅」,膝和雙手都是夾餅,而這流氓的頭正是餡心。

      這流氓倒下去的時候,另一名流氓並沒有過來救他,反而回身逃了,他要逃的時候,我們三個圍住了他,他把刀由左手拋到右手,我心一寒,他立刻往我這邊衝。阿蠻立即跳了過去,可是我雖練了半年,但是沒有實戰經驗,打起來真不知應變。那流氓刀一晃,阿蠻雖然很勇敢,手臂仍給劃中了一下。那流氓又向外衝,卻給小胖一記「掃堂腿」絆了一跤,他再起來時,便看見言鳳岡像山一般站在他面前,而且拳頭像石頭一般,「篷」地擊在他的鼻樑上!

      我們迅速地離開那條巷子,然後打電話給警察局,也沒留名字。事後言鳳岡說,他們對付一個老人,還要用暗算,用利器,這種事給他遇著了,而警方來不及逮著他們的時候,他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制裁他們。我不知道言鳳岡這樣做是否對,可是他的方法無疑大快人心。他告訴我們說,他練得最熟的一種拳法叫「石頭拳」,腳法一般都用「譚腿」,「石頭拳」本是北派名拳,因為拳法堅精,以此得名。很多學中國拳法的師傅,都先教「石頭拳」,因為功架紮實,對武功根基有很大的助益,而且凡拳術中所有之變化,如馬檔式、前弓後箭式、白鶴掠翅式、寒雞拜佛式等,「石頭拳」中都有。至於「譚腿」,至少有四種不同的說法。一是原為「潭腿」,是山東龍潭寺某僧所傳。另一種說法是河南譚家所創,故名「譚腿」,其始祖石龍墟譚安不但腿法犀利,而且精通「三輾手」,與人對打時,任由對方攻擊,也打不進去。像目下「詠春派」的高手,就算蒙著眼睛與人對拆,也可以化解對方的攻擊,李小龍就曾經在美國作過類似的表演。譚安曾與八卦棍名家鄒宇昇結拜,互授武功,是以也精通棍法。但真正把「譚腿」發揚光大的,卻是其孫譚敏。譚安怕譚敏惹事,不許他習武,但他偷學武功,而且天資過人,他的「三輾手」,以龍歸寺外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榕樹與大石鼓為對象,練得雙手如鐵,十八歲時便能與南粵著名武師鐵橋三的「上下滾手」和「鉸剪手」打個平手。後來得洪熙官指點,苦練腿功,可以一腿掃斷兩條大樁,一般人都叫他做「鐵腳銅人」。後來光孝寺鐵頭大師與惡霸「鐵屎桶」(鐵指佟八)發生衝突,譚敏因看不過眼「鐵屎桶」以眾欺寡的手段,是以助了鐵頭大師一臂,以八卦棍法加上三輾拳的伏虎爪打退了「鐵屎桶」,不料因此而開罪了旗人佟七――他是個武解元――一次趁譚敏俯身看蟋蟀相鬥時,用鷹爪功在背後把譚敏頭骨抓裂,拋上半空。譚敏重傷之餘,居然在半空無法著力的情境下,反腿踢中佟七的心窩,把他踢飛五尺,登時斃命。「譚腿」的威名,因之大噪。另外一種說法「譚腿」出自回教,所謂「南京到北京,彈腿出在教門中」。研究回族人的拳腳,以及現在馬來人的腿法動作,確有近似之處。還有一種說法是「彈腿」既非因人名之,亦非因地名之,更非因教名之,而是其踢腿動作,大半是運動上的彈跳的力量,是名「彈腿」,而非「譚腿」。但由譚敏在頭骨損裂,身在半空的情況下,仍能一腳把一個武林高手送了命看來,「譚腿」的威力可想而知;那幾名流氓在「石頭拳」的猛擊,「譚腿」的奇襲下,焉能不倒!

      就這樣我們跟言鳳岡在一起練功。一年下來,大家彷彿都改變了許多。

      另一學年的開始,「牛精」他們對言鳳岡依然是心懷仇恨。今年也有很多僑生負笈來臺,言鳳岡顯得好興奮,他上課的時間更少了,他帶他們去故宮,去圓山,去龍山寺附近,有一次他滿臉沮喪的回來,我問他發生什麼事,他把雙手一攤,揚了揚眉毛,「他們要我帶他們去北投。」他卸下長褲,又說:「嘿,他們還是學生,算不上觀光客!」

      忽然又沉著臉,彷彿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真想跑到玉山之巔去看看整座寶島,哭它一哭!」最令我感動的是,他每見朋友來臺,第一件事便是帶他們看電影。開始我不以為然,後來才知道他要他們聽國歌,看那向天沖的飛機,火海綿延的炸彈,一望無盡的千頃稻波……我看見他在黑暗的電影院內仰首挺胸,如一支石柱,眼睛發著亮光,然而電影院裏頭仍有人談笑、彎腿、嗑瓜子、剝花生,有人乘機摟著他女朋友……國歌的鏡頭許久沒換了吧?也許他們已看膩,可是,我手心在冒著汗,因為有一位僑生正那麼狂熱地,帶他的朋友豎立在澎湃的國歌聲中,充滿了熱愛和希望。

      後來拜師的阿蠻很蠻,練武也是這一股蠻勁兒,有一次蠻得過火了,「拿頂」時(就是背靠著牆,頭下腳上的用手頂撐著做起落動作),真的撞破了頭。言鳳岡跟我和小胖送他到醫院後,便到他家裏解說一番,阿蠻有個姊姊出來招呼,談起來才知道她叫秀眉,不但善解人意,而且笑起來很甜,瞇著眼睛看人時一臉聰明慧黠的樣子,然而她很保守,人又好靜,靜得讓人想跟她說話,不斷地說話。言鳳岡那天便說了許多,說到僑居地錫克人、印尼人,土著民族性的比較,秀眉便問僑居地中國人的生活怎樣?言鳳岡說:

      「中國人在那兒叫做『華人』。『華僑』是我們這裏叫的,在那兒不叫『華僑』,因為『華僑』的『僑』字有『僑居』之意,這樣那國家便不是他們的了,可是因為這些發展中國家已經獨立了,華人也是組成其中的一環,他們拿的是當地的身分證,所以當地政府斷無可能容許他們還是「僑居」的身份,華人從前被當地政府逼得散落各地,他們所受到的苦難,如生命被虐殺,種族歧視,財物被掠奪,這種種卻很少有記載。可是他們近百年來在受欺凌壓迫之下,仍不忘反抗與團結,國父的革命,就是與這些人取得了人同此心的努力奮鬥,終於成功。直到現在,他們仍希望有一個強大的祖國,來維護他們的尊嚴。他們民間的風俗習慣,還保留中國傳統的民風;拿燒菜來說吧,從客家口味、廣東名菜到潮州食法、海南烹飪,真是應有盡有,不但琳瑯滿目,而且居然比這兒便宜。一碗有雞有蝦有牛肉丸煮麵,兩三毛錢馬幣便可以到處吃得到了。民間藝術也很多,而且是很好的研究材料;就拿粵劇來說吧,它同時也是最初民間反清組織的力量,這些志士包括為逃避滿清走狗追緝,借戲班藏身的少林弟子,以『紅船』遍遊江湖,到處演出,卻借此聯絡志士,共謀大事。太平天國時,也有許多伶人投身於太平軍,後來滿清政府嚴禁粵劇,這才託京戲名目,仍薪盡火傳的生存下去。撇開這些可歌可泣的傳統不談,粵劇的唱腔、動作、調韻詞曲和配樂等,都具有非常的藝術價值。可是我們對於這一方面,不管研究、整理還是根植在國民心中的敬意,都談不上……」

      那晚我們談得很愉快,不,與其說很愉快,不如說很悲哀。秀眉很喜歡聽言鳳岡談話,所以我們也很喜歡秀眉。我們年紀還輕,那時候都看不出言鳳岡和秀眉之間的愛意。他們可以成為很幸福的一對,雖然秀眉本有一個男朋友,是一位從國外學了電子工程回來的經理,可是以言鳳岡的份量,未必不能替秀眉解決這問題。的確也眼看就要解決了,秀眉接受了她男朋友的「見最後一次面」的要求,可是這一「見面」,那男的又瘋瘋顛顛的說話,又埋在她手掌裏哭泣,她看著不忍,又喝下一兩杯悶酒,便失身了。這一下先斬後奏,秀眉便再也不見言鳳岡,後來傳來秀眉結婚的消息,那晚言鳳岡找我和小胖暍酒,好像是從鼻子裏灌進去的。我們也覺得跟他一樣不平;看他除了喝酒之外倒是神態平靜,使我們比他更覺不平。

      「阿蠻去參加婚禮,我要跟他絕交。」小胖說。

      「阿蠻是弟弟,他是非去不可的;可是我同秀眉姊絕交。」我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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