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去把她男朋友揍一頓。」小胖說。小胖人雖胖,但極愛活動,他說幹是會真幹的。言鳳岡忽然說:「他現在是小眉的丈夫,你揍他,等於揍小眉,也等於揍我。」他拍了拍小胖的肩膀,笑著拿了一個酒瓶子,放在桌上,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吃力地笑著說:
「看我表演掌削瓶頸……」
那酒瓶的瓶頸又窄又細,言鳳岡言罷一掌揮過去,在半空中一劃,整個瓶頸斷為二,一片飛了起來,好久才「叮」地落在地上。言鳳岡把手措成拳,沒有作聲:我們大聲叫好,瓶頸真如被刀削去一般,缺口斜斜的好像尖刺,言鳳岡這一掌真是勁、力、速度都到了家!我說:
「言大哥,我敬你,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一仰首乾完。忽然他措杯的手震動了一下,怔怔地望著窗外,口裏說:「那山,山……」我不禁一陣毛骨悚然,轉頭望去,哪有什麼山?敢情言鳳岡是喝醉了,但看他驚懼的樣子,還是很不放心,心想這樣子半醉反而不好,乾脆讓他真箇醉一番吧,於是我又開了一瓶米酒,倒滿杯子,小胖也拿起杯子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言鳳岡也是一口喝完。我忽然發現,言大哥手中米酒變了顏色,以為自己真是醉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他手中不斷有紅色液體滲出來,我叫了一聲,小胖也注意到了,我們抓住言鳳岡的手,扳開來看,才看見他手心有一道如唇瓣般裂開的傷口,自尾指峰橫割到拇指第三骨節,斬斷了生命線,血液像炸開了的番茄醬,到處都是。
這以後,言鳳岡便很少跟我們在一起了。我們把那晚的事情告訴了阿蠻,阿蠻是最耽心的。言鳳岡好像轉而致力於留臺同學會,但是聽說同學會也不能容納他的思想。過了兩個月,外面又傳言鳳岡要搞一份週刊,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已休學了。再兩個半月後,我和阿蠻在校園碰見過他一次;他見到我,很有些驚喜的樣子,可是眼光落到阿蠻身上,震了一震,點頭招呼了一下便繞道走了。大概又過了兩個禮拜的樣子,我和小胖在師大分部附近練習跑步,忽然覺得一直有人在注視,跑過去才知道叉腰站在旁邊、臉上掛著微笑的人就是言鳳岡。他豎起大拇指說:「進步了!十三個圈還沒喘氣,可以上擂台了。」
我們去吃晚餐,搭著肩,一面走一面談,言鳳岡談他辦週刊的情形,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倦意。走到校門口他停下來,我們才知道他有一部二手貨的摩托車。他推著摩托車和我們一齊走,一面說:「要辦一份好的雜誌就必須要有影響力,要有影響力就必須要有持續性,如果出版一兩期就夭折了,當然不會有什麼影響力。又或者半年才出版一份,趕不上時局,影響力也很微小,可是要有持續性就必須有相當穩固的經濟背景來支持,這點我沒有辦法,長期充門面下去,雜誌還是要倒的……」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肩上,但摩托車老是擋著我的路。
不覺已走到羅斯福路五段的三岔路口。這裏車輛奇多,又因為剛穿過公館地下道,所以車開得也特別快。行人綠燈一下子便換紅燈了,我們過不去,便在零南車站旁邊談了起來。一個賣雜貨的老婦人推著破舊的手推車正要過馬路,這路口的綠燈變得很快,老婦人與手推車後所載貨物體積之龐大,不成比例,車上什麼貨品都有,幾根掃帚,翹首向著天空,五顏六色的塑膠纖維在閃耀著,令人以為是很好的裝飾品,而不是掃地的工具。老婦人一步一驚心的匆匆過馬路,小胖正向言鳳岡問。
「你還有沒有練武――」
突然一部轎車闖出了紅燈,一面亂按喇叭,閃電般向那老嫗駛來。那老嫗臉無人色,慌忙要避,好不容易才縮回安全島上,但一個控制不好,粗重的手推車翻了,鞋油、板凳、竹竿、雞毛帚、拖把、草蓆,飛得一街都是;轎車揚長而去,一個長髮青年還露出頭來罵了一聲:要死呀,你!
言鳳岡的臉色忽然變了,全身肌肉像石頭一般繃緊了起來,他突然跨上摩托車,用力一踩,我們身前掠過一陣風,只見一個影子像流彈一般,隨著刺耳的引擎聲衝出去,看清楚時,言鳳岡已超過那轎車,開足馬力又跑了一陣,超過轎車約二十丈的地方,猛地打了一個轉,橫攔在馬路中心。我們都為言鳳岡捏了一把汗,不過眾目睽睽之下,那轎車也沒敢撞上去,「吱咿――」一聲地剎住了車,刺耳的驟響連這麼遠的我們也覺得耳朵幾乎被聲音鋸裂。那轎車一停,兩個長髮青年便搶了出來,聲勢洶洶地罵開了;可是言鳳岡也架好了機車向他們走去,我們怕言鳳岡喫虧,忙招了一部計程車趕到現場,只聽見其中一個戴著金亮黑袖扣的青年叱道:
「你想幹什麼?」
「你去跟那老婆婆賠罪,去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言鳳岡說。
「媽的!操你×!我已按響喇叭了,她還不曉得走避,倒怪到我頭上來了,操――」
「你闖紅燈,犯法,你知不知道!」一個看熱鬧的人不平地說。
「你們可以告我呀。要不要我的名片?」另一個青年為了要表示鎮定,掏出了褲後的梳子,對著車前鏡梳著光滑的頭。
言鳳岡一個箭步就掠了過去,一掌把這青年的梳子打飛,那青年吃了一驚,閃在另一青年的背後,又不甘示弱地露出頭來吃吃的道:
「你……你想怎樣?!」
「去撿起來!」言鳳岡吼道。
「好,好,我們犯不著跟你這種人一般見識,」黑袖扣青年轉身向他同伴說,「他們沒受過教育……」
他們終於走過去把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撿了一半,警察便來了,那兩名青年馬上過去說了一些話,警察看了看轎車,又看了看摩托車,再看了看手推車,各開了一張違規駕車的紅單子給言鳳岡和那個青年。大家七手八腳的把東西撿好,那兩個青年趁機想溜回轎車,言鳳岡扯住一個,沉聲道:「還沒有道歉!」
那兩名青年回頭望望警察,用力揮開言鳳岡的手,遙遙打了個「對不起」的招呼,我看見那老嫗臉上閃過無盡的驚惶,慌忙鞠躬回應了十數聲:「對不起,對不起……」那兩名青年臨走時,向言鳳岡狠狠地盱了一眼。警察揮手驅走了老嫗和人群,走到我們面前,向言鳳岡說道:「不要打架!打架是要坐牢的。」然後就走開了。馬路上又回復了行人熙熙攘攘,交通擁擁擠擠的情形,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我們又看見那幾根五彩的掃帚,指向天空,清晰地浮現在人群車輛中。言鳳岡把手放在摩托車上,低頭看著,我轉目過去,只見那一道深深的,橫劃過生命線的傷痕。言鳳岡反手抓住車身,向我們笑道:
「還有事,我先走一步。」我們說了聲「再見」,他揮揮手就走了。
沒料到下一次「再見」到他的時侯,竟然是在報紙的圖片裏:他臥在巷子裏的水泥地上。報載他是被車子撞倒的,駕車的人逃逸無蹤。奇怪的是他在巷子裏走居然還遇到開得這樣快的車子,撞倒了他之後還不停,足足拖了幾十公尺後才因腿骨斷了而摔下來。這以後我們繼續在山谷裏練武,練完武後躺在草地上小憩,我總是夢到大山,開眼也看見大山,巍峨堅實;然後醒來,仍是個靜靜的午間。而我知道像言鳳岡這種人其實就像山上的石塊,自然和風霜刻意把他蝕化成碎片,蝕化成塵埃,然後消失在這世上。不過作為一座山,甚至只作為一座山上的一塊石頭,總是應該在它存在的時候,面對這些命定的侵襲,直至灰飛煙滅為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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