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砍向兩人。

 

    ――不過不是鐘擒和鐘授。

 

    而是他的兩名忠心耿耿的兄弟。

 

□      □      □

 

    他一刀殺了朱鐵兒和薛劍。

 

    ――殺了長隨他身邊的兩名手足,現刻他的心裡是什麼感覺?

 

□      □      □

 

    方狂歡的第二次出襲,不是攻向他們,而是先殺朱、薛二人,不免令鐘氏兄弟也有些詫異。

 

    鐘擒臉上已抑不住讚佩之意:「好,反正他們已活不下去,你就讓他們少受些苦。」

 

    鐘授眼裡也流露著警惕之色:「可惜的是,他們少受些苦,你得要替他們多受些苦。」

 

    方狂歡沒有答話。

 

    他橫著刀,一臉都是置生死於度外之意。

 

    「你不要自盡。」鐘擒叮囑似的道:「我們不會讓你痛痛快快的死。」

 

    「你很有用。」鐘授也叮囑似的道:「我們抓了你,張傲爺一定會非常高興,豹盟和衣冠幫結盟的大局必定――誰叫你竟敢殺了豹盟盟主張傲爺的獨生兒子呢!」

 

    鐘擒鐘授相顧一笑,各自襟內拔出一口長針。

 

    一枚金針。

 

    一支銀針。

 

    卻在這時侯,忽聽有個清悅的女聲道:「等一等。」

 

    緊接著,鐘氏兄弟霍然回身。

 

    他們回身之際,雙針已急繡出數十度針網――整個人就像一隻天繭似的,為亂針勁氣所裹住。

 

    可是沒有用。

 

    繭裡還是開了花。

 

    血花。

 

    ――「花」就開在鐘擒的胸膛上!

 

◎遇上寂寞就說快樂

 

    鐘擒大叫一聲。

 

    ――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恐懼。

 

    一個人的胸前突然多了一個洞:血洞,他自己會有什麼感覺?

 

    鐘授也驚懼莫已,戟指著眼前那老闆娘,顫聲道:「你......!」

 

    老闆娘的樣子,完全變了。

 

    她自黯處緩步行了出來。

 

    她一張雪也似的臉靨,隱隱的燃著兩朵酡紅。

 

    鐘授怒道:「謝豹花,你竟對我們下毒手?」

 

    老闆娘說話的時侯,是笑著的,可是她說話的神情,卻是冷誚的,她說的話,也似是一支支冷颯颯的箭,攻到敵人的要害:「要抓殺方狂歡,是我們豹盟的事,要清理門戶,也是我們豹盟的事,用不著兩位多管閒事。」

 

    她還伸手挽了挽髻,那白皙的藕臂像黝暗裡的一段傳奇,微亂的雲鬢似是一個驚艷過後的迷夢,誰看上了都要付出後果。

 

    鐘授慘笑道:「……罷了,就算我們兄弟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鐘擒忽然大吼一聲。

 

    他撲向謝豹花。

 

    和著血。

 

    還有針。

 

    鐘授卻在此刻做了一件事。

 

    他飛身而起,一掠丈餘,稍沉又起,足不沾地,已掠出數丈:因為他知道,謝豹花既然出了手,就不會留下活口――。

 

    而他跟任何人都一樣:要活命。

 

    ――要活命就得逃命。

 

    鐘授沒命似的逃,置他的兄弟不顧。

 

    鐘擒瀕死一擊,攻勢凌厲。

 

    金針發出尖嘯,人發出怒吼。

 

    謝豹花只輕巧的一閃,抄起地上一把劍。

 

    薛劍的劍。

 

    鐘擒一記擊空,砰地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然後方狂歡就看見謝豹花手中的劍,忽然銳芒暴展。

 

    方狂歡跟薛劍多年,他自然知道薛劍所使用的劍是名劍,可是也從未見過:這把劍的劍芒可以厲烈得一至於斯!

 

    謝豹花輕描淡寫的拿起了劍,劍芒就長。

 

    她隨意地以雙指一拗,又自劍芒切了一截來。

 

    然後她隨手彈了出去。

 

    那「劍芒」竟成了實體,「嗖」的一聲,直追十一丈三,「噗」地沒入了疾馳中的鐘授,再自胸前「嗖」地飛了出來,再飛往遠處的浮暮裡不見。

 

    一切都靜了下來。

 

    不是沒有人。

 

    而是都是死人。

 

    活人只有兩個。

 

    方狂歡是活著的。

 

    另一個當然就是謝豹花。

 

    「這對禽獸都死了。」謝豹花展開花一般的笑顏,「夜晚也來了」。

 

□      □      □

 

    謝豹花燃燈的手勢極美。

 

    美得就似是一個古典的夢。

 

    燈暈映在她的下頷和兩頰,柔和得似每一分肌膚都有一聲輕呼。

 

    紅顏彈指老,可是在燈畔的風姿,卻似是足以絕代,成了經典。

 

    在這樣一個鄉間的暮夜裡,方狂歡獨自面對這樣一個在江湖上極有名聲地位權勢的女人,還有地上的一堆死人,他心裡是什麼樣感覺呢?

 

    他身邊的兄弟都死了,他會有什麼感觸?

 

    「為什麼要點燈?」

 

    「燈很漂亮,」她剔著眉兒笑著說,「火也很美,你不覺得嗎?」

 

    「何況,人死了,魂兒摸黑出不去,」謝豹花笑起來就像寧定的燈花,「我點燈來照亮他們的去路。」

 

    「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我並沒有打算救你。」

 

    「那你動手吧。」

 

    「動手?」

 

    「動手殺我吧。」

 

    「殺了你嗎?」謝豹花低下頭來笑了,就像芭蕉把嫩青捲在窩心。

 

    方狂歡浩然長歎:「枉我方某人縱橫半輩子……」

 

    「你方某人怎麼樣?」謝豹花凜然道:「是人物就不要一天到晚的說:枉我什麼什麼一世!」

 

    謝豹花像焰鋒的語言毫不留情,也不留餘地:「第一,你算什麼!第二,你經歷過什麼!第三,你這就算過了一世?是條好漢就不要唉聲歎氣!人感到寂寞就說快樂,人在失意的時候就當是快活!這你都不懂,還學人逞什麼英雄!」

 

    方狂歡為之瞠目。

 

    「燈什麼時候點,就看你幾時感到暗涼。不管什麼時候,你起床就是天亮。」謝豹花的臉好像剛升起的皎潔月亮,「人還沒死,不許歎氣。要是人死了,還歎什麼氣!」

 

    「你不殺我?」

 

    「殺你有什麼好處?」

 

    「你救我?」

 

    謝豹花嘻地一笑。

 

    「唉,沒想到……」方狂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我竟為你所救……」

 

    「你是想說:枉我方狂歡鐵錚錚六尺男兒漢,卻為黑道上的女流之輩謝豹花所救,是不是?迂腐!」謝豹花在夜裡看去,就像花在黑暗裡失了顏色,可是在燈下的她,卻美得令人不可或忘。方狂歡無由地想起那個陣雨的黑夜裡,他和她的體溫,他和她的歡夢,還有她的輕喘……「告訴你,我不是因那一晚的事而救你,也不是為了不捨得你死而救你――」

 

    她幽幽地接道:「……我不是好女人,可我也不是亂來的女人。」

 

    「可你是為什麼而救我?」

 

    「因為你殺了張傲爺的獨子張戚親,」謝豹花的神情像一口乾盡的烈酒,「殺,得,好!」

 

    「你……你跟張戚親有仇?」

 

    「沒有。」謝豹花一笑:「我是他老爺手邊的紅人,他還不敢跟我有仇。」

 

    「你跟……那受凌辱的女子……有親?」

 

    「不是,」謝豹花截道:「你在寒溪殺張戚親的時侯,他正強暴民女。又一個女子受害。我也想殺他,但總因為礙著他的老爹,後果太嚴重,下不了手。你明知道張戚親是張傲爺的兒子,你還敢殺,因此,我覺得,你是做了一件好事……那便沒有理由使你為了這件事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她斷然接道:「所以我今天救你,就是為了不許有這點不公平。」

 

    方狂歡驀然抬頭。

 

    謝豹花盈盈地笑著,並沒有逃避他的目光。

 

    「……你就只為了這一點?」

 

    「還有,我曾失身給張傲爺,我恨透了豹盟;不過,我是個女人,女人最大的本領就是能夠忍耐。一旦忍耐成了習慣,也沒有什麼所謂習不習慣、忍不忍耐的了。」

 

    「……沒有了?」

 

    「你還要有什麼?」

 

    「那天晚上……」方狂歡激動地站了起來,激得燭焰一展,發出「嗤」的一聲,「……你難道……只是……!」

 

    「還有……或許……」謝豹花的神情終於換過了一些兒溫柔的驚慌:「或許、」她倦乏地一笑:「癡情只是個惱人的意外吧。」

 

    方狂歡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

 

    那伸出袖裡一隻白似黑夜裡的蓮瓣的手。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個微雨的夜裡……。

 

◎沒有黑色的午夜

 

    那個下微雨的晚上……。

 

    薛劍睡了,朱鐵兒喝得七分醉,在守後門,方狂歡在樓下自斟自酌,燭火晃動,門被推開,斜風細雨抹了進來……。

 

    那是「老闆娘」。

 

    她眼中亮起了明麗的神色,還帶了幾分細急的惶惑,就似風雨一般無由――

 

    她手裡挽著一個用舊布包著的方盒。

 

    門沒有馬上關好,待關好的時候,燭火已被風吹熄。

 

    她要回身關門,他也去替她關門,在燭火剛剛熄去的時際,他就在她身旁,聞到她鬢髮的薰香。

 

    不知怎麼在在轉身間,她挨到了他身上。

 

    他聽見她的心跳,她自然也聽到他的。

 

    ――那有一股教人狂烈的微香。

 

    他解開她的衣襟之時,心跳得像跳出了口腔,他吻她的時候,在那一聲微「嗯」之際又跳到了心口,然後就分不清是誰的心跳、誰的喘息了。

 

    只有那一夜多風多雨多夢,如此確實地讓人記憶,更深明如舉刀斷枝一般的,是那陣飄緲的餘香……。

 

    醒來之後,香猶在髮、在身、在衣!

 

    ……人卻已經不在了。

 

    因為有遺香,所以不是夢。

 

    他再見到她時,她又在灶前、爐邊、柴扉旁,仍然是那青衣釵裙的「老闆娘」。

 

    ――可是那一夜的淒遲、那一晚的淒止,的確是她的衣香。

 

    這也是方狂歡心中想要問的。

 

    「因為我要殺你,」謝豹花說:「我奉命在這兒守候你,等你來,然後殺了你。」

 

    方狂歡心中掠過一陣寒意。

 

    「你可知道我為啥沒去救你的兄弟?」

 

    方狂歡見她紅頰綻起令人醉心的笑暈:「因為我根本不想救他們。」

 

    「只有你我逃亡,或許可以逃生,再加別人,可不行了。」

 

    她又問:「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我手上提了個包袱?」

 

    方狂歡點頭。

 

    他記得。

 

    她自櫃裡拿出了包袱。

 

    他認得那盒子。

 

    她打開了盒子,把一物「碰」地丟到他面前的桌上!

 

    他的心也「怦」地嚇了一跳。

 

    那是一顆人頭――郭洞洞的頭!

 

□      □      □

 

    「那天晚上,我殺了你駐守在外,一直保持聯絡的兄弟,因為他發現了我;他的確是個高明人物。」謝豹花問他「怎麼?你想不想報仇?」

 

    方狂歡緊握了拳頭,可是並沒有動手。

 

    「不要動手,不值得,而且你也不會是我的敵手;」謝豹花說:「我也要脫離豹盟,從今而後,傲爺一定會派高手追殺我們於天涯海角。」

 

    她嫣然一笑,湊近了一張多情得有點不近人情的臉,「你要不要親親我?」隨即又移遠了臉靨,莊重地說:「我是謝豹花。我曾失身於傲爺,可是,我從不跟人亂來……」她悠然地道:「我的師兄阮夢敵,他也很喜歡我,我也從不和他逾矩……」

 

    方狂歡忍不住問:「可是,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謝豹花笑了。

 

    笑得很甜。

 

    甜如一個小吻。

 

    「我可以對你好,可以為你脫離豹盟。我也不知今後能不能活,但總要不怕死才能活……」她正色說話,好像有一種金石為開的決心,又有流水唸經的隨意,「方狂歡,我給了你,真心對你,你就不可以負我。」

 

    「你千萬不要負我呵,」謝豹花以一種明知劍是無情的決心說:「你要負我,我就殺了你,真的。」

 

    方狂歡忍不住親吻她。

 

    親她,吻她。

 

    感受她依人的柔軟,和依稀的餘香。

 

    「我們再這樣癡纏下去,必會弄到憎厭對方才分手的……」謝豹花推拒他,但沒有用力:「到那一天,你要早些告訴我……」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他的語音咕噥著、模糊了:「你那麼的香……讓我再荒唐一次吧……」

 

    「你要記住你的諾言才好……」謝豹花的語音成了急促的喘息。

 

    方狂歡沉迷於歡狂裡。

 

    他喜歡她。

 

    ――那麼實在的胴體,灼熱得像懷裡的刀,熱烈得讓人揣想她曾度過長久的寂寞。

 

    在血和搏戰之外,方狂歡要清晰地把握他所心愛的肉體,因為那有他激越的情和慾。

 

    肉體有肉,情感有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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